招待所的房间里,灯光明亮昏黄。罗副局长靠在唯一一张藤椅上,解开了领口的扣子,闭着眼,手指揉着太阳穴。
专家组黄组长坐在床沿,拿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一口一口喝着凉白开。
武惠良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气,反手轻轻把门掩上。
罗副局长眼皮没抬,声音带着疲惫:“谈完了?那个王满银,松口了没?是要钱,还是咬死了要个单位的名额?我可跟你说,惠良,单位的硬性要求太高。硬往里塞,后患无穷。
要我说,不如给他在石圪节公社的农机厂或者县里哪个厂子,弄个临时工的名额,再补贴些钱,这就算顶破天了,他们该知足。”
武惠良没立刻接话,他走到桌边,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水温吞吞的。他喝了一口,才转过身,看着罗副局长和黄组长,语气平静,却扔下个炸雷:
“他没要单位名额,也没咬死要临时工和经济补偿。他想要一个推荐孙少安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
“啥?!”罗副局长猛地睁开眼,身子都坐直了,藤椅发出“嘎吱”一声怪响。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合上。
“上……上大学?工农兵大学生?”他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了两声,才不敢置信地重复,
“这……这心也忒大了!这招生计划,还只是内部传达,今年才只试招生,咱们都一知半解,他个泥腿子,咋能摸到这门道?还敢往这上头想?哎……!可不敢再小看这农民了……”
黄组长也放下了搪瓷缸,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惊愕。他只是个专业技术干部,没什么发表意见的兴趣。
武惠良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那张折叠的《省城日报》,展开,指着那篇《棉区的一面红旗》,递到罗副局长面前。
“罗局,黄组长,你们看看这个。”他声音依旧平稳,“王满银说了,要是事情能成,他们愿意全力配合,把这事写成通讯,就仿着这个路子,往省报上送。标题他都想好了,《黄土高原的创新实践——记双水村蚯蚓养殖促生猪增产》。
他说,这功劳,这政绩,首功自然是地区局领导有方,具体落实的,也能跟着沾光。”
罗副局长接过报纸,凑到灯光下,眯着眼快速扫过那篇报道。他看得很快,但手指在那标题上停顿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报纸翻动的轻微“哗啦”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啸声。
过了好一会儿,罗副局长才慢慢把报纸放下,他没看武惠良,目光盯着桌子上那摊开的灯光影子,像是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抬手,重重地拍在武惠良的肩膀上。
“惠良啊……”罗副局长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感慨,也有一丝服气,“他们这是……给咱们划了个天大的饼啊,香得很,也沉得很。这踮起脚尖,好像还真能够着点儿边,还不违规。……不服不行,真他娘的不服不行!”他已好多年没爆粗口了。
他抬起头,看着武惠良,眼神变得锐利而果断:“这事,我看有搞头!风险没有,但得有关系,但收益更大。
只要操作得当,这就是咱们地区农业局今年最响的一炮!局里这边,我全力支持你的决定。需要怎么协调,你尽管开口!”
黄组长也缓缓点头,语气谨慎却带着赞同:“如果能借此机会,把这项技术和我们局的指导作用宣传出去,无论是对于争取上级资源,还是推广技术本身,都是极大的利好。这个交换……值得下力气。关系,我在省农业局,也有一些。”
武惠良心里有了底,点了点头:“谢谢罗局,谢谢黄组长。那我这就去给我父亲打个电话,问问这方面的具体情况。政策刚开头,门路得摸清。”
“快去,快去!”罗副局长挥挥手,“这边我们等着。”
武惠良不再耽搁,转身出了房间,回到自己那间更小些的屋子。
招待所的走廊又静又长,只有尽头值班室门口透出一点微光。他摸出钥匙开了门,拉开灯绳,同样明亮的灯光亮起。房间里一股淡淡着消毒水的气味。
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个黑色的摇把子电话,入手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动把手,发出“嗡嗡”的蜂鸣声。接通总台后,他要了地区劳动局局长家里的长途。
等待接通的间隙,他都能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长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
终于,那边被人接了起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传来:“喂,哪位?”
“爸,是我,惠良。”武惠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惠良?这么晚打电话,有事?”武德全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
武惠良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王满银提出的条件和那个“通讯”的构想,言简意赅地向父亲汇报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政治影响和后续的推广价值。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杂音。武德全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明显的慎重:“工农兵大学生?这事……风声是有,但具体政策省里还没完全明朗,听说名额非常紧张,一个地区也分不到几个,而且条条框框很多。
这样,我马上想办法联系一下你宏全叔,他在省城,消息比我们灵通。你等我的信儿,别急着回复那边。”
“好的,爸,我等你电话。”武惠良挂了电话,听筒放在叉簧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坐在床沿,没有动。夜更深了,窗外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钟,隐约敲了十下。
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盯着那窗外跳跃的树影,心里也在反复掂量。王满银画的那张“饼”,此刻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诱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尖锐的电话铃声骤然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吓了他一跳。
他立刻抓起听筒:“喂,爸?”
电话那头传来武德全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也急促了些:“惠良,我问过你宏全叔了。省城工业大学和农业大学,确定明年三月份要试点招收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人数很少,全省加起来也没多少。农业大学这边,初步定的招生名额是三十五个。”
武惠良的心提了起来:“三十五个?那……”
“别急,”武德全打断他,“这三十五个名额不会给任何人,学校只放出一百名考试名额,只有通过学校的入学考试,才能入学就读。
你宏全叔说了,以他的关系,最多能帮咱们,争取到一个参加考试的名额。至于能不能考上,成为那三十五人之一,就看那后生自己的能力,谁也帮不上忙,也不敢帮。”
一个考试名额……武惠良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这和王满银期望的“保送”相差甚远,但终究是打开了一条缝,一扇门。有了这个考试名额,后面的一切,才有了操作的基础。
“我明白了,爸。有一个考试名额,就好说话多了。”武惠良沉声道。
“嗯,”武德全在电话那头叮嘱,“这事牵扯面广,你处理的时候要谨慎,既要让那边看到我们的诚意,也要把实际情况说清楚,别留下后患。”
“我知道该怎么做,爸,您放心。”
挂了电话,武惠良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原西县城的夜晚黑沉沉的,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像散落在墨盘里的珠子。他望着那沉沉的夜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该和王满银、孙少安他们,好好谈谈这笔“交易”的具体细节了。
而双水村那个叫孙少安的年轻后生,他通往未知远方的路,似乎就在这个夜晚,被这通来自省城的电话,悄悄撬开了一道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