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麻阴阴的,东边山峁才泛起鱼肚白,工地上的大喇叭就“刺啦啦”响了一阵,接着便吼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歌声在空旷的山沟里撞来撞去,夹杂着各村干部吆喝起床的哨子声、叫骂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工地边缘一处单独圈出来的窝棚前,两个扛着步枪的民兵缩着脖子跺着脚,嘴里哈出白气。
这窝棚比社员们住的更破,门口连个挡风的草帘子都没有。
专干杨高虎背着手走过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对着其中一个高瘦、一脸凶推的民兵沉声道:“刘彪子,你昨黑里又动手了?王家庄那后生胳膊肿得老高,告到公社去了!你这是甚作风?要注意影响!”
刘彪子脑袋耷拉着,脚尖碾着地上的土疙瘩,握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嘴里不服气地嘟囔:“那小子不服气,欠收拾……”
“收拾?你是民兵,不是旧社会的护院!再这么蛮干,你就给我回村里种地去!”杨高虎训斥了几句,又转向窝棚,提高嗓门喊:“王三狗!出来一下,你家里人给你送铺盖和口粮来了!”
窝棚里窸窸窣窣一阵响,王三狗蔫头耷脑地钻了出来。
连日来的批斗和饥饿,让他眼窝深陷,脸上没一点血色。他眯缝着眼,适应着外面微弱的光线,等看清来人,身子猛地一僵,失声叫道:“娘?咋……咋是你来了?”
只见他老娘,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得像棵枯树的老婆子,正拄着根棍子,颤巍巍地站在晨风里。
她肩上扛着个破旧的铺盖卷,用麻绳捆着,勒得她瘦削的肩膀更显单薄。
老婆子没接儿子的话,费力地把铺盖卷卸下来,放在王三狗脚边,喘着粗气说:“里头……里头裹了点口粮,你交到大灶上……甭……甭饿坏了身子。哎……我回了,你……你好好的,听干部的话……改造。”
她说完,浑浊的眼睛干涩地眨了眨,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便转过身,拄着棍子,一步一挪地沿着来的土路往回走。
她那佝偻的背影在晨曦中慢慢缩小,像要融进黄土地里。
王三狗愣愣地看着老娘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忽然,他像是被火钳烫了似的,跳起脚,朝着罐子村的方向破口大骂:“王二狼!王四牛!我日你先人!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让娘走十几里地来送粮!你们等着!等老子回去,非削死你们不可!”
他骂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往日里对家里的拖累和伤害。
旁边站着的刘彪子撇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杨高虎皱着眉头喝道:“行了!王三狗,喊甚喊!赶紧拿了东西,把口粮送灶上去!一会儿还要上工!”
这时,开饭的号声“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各个大队的村民像听到指令的蚂蚁,从各自的窝棚里钻出,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各村干部的吆喝下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长队,朝着冒热气的大灶方向挪动。
王满银端着个搪瓷碗,随着罐子村的队伍慢慢往前蹭。
打到饭的村民己四散走开,东一堆西一伙的凑在一起吃。
王满银苦着脸看着碗里两个黑馍和一个黄馍,还有一碗菜汤。黄馍还好,虽然有粗糙感,但至少带有玉米的清甜香。而黑馍不止刺嗓子,掉渣这么简单,入口又涩又苦。嚼着还费劲,真想扔了。
他环视一圈,看到了目标。他瞅准机会,身子一矮,灵活地钻了过去,凑到了兰花和孙玉厚身边。
孙玉厚正低着头,用粗糙的手指捏着个黑馍,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嚼得很慢,眉头因为黑馍的涩苦而微微皱着。
他抬眼瞥见王满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低声嘟囔道:“满银……唉,可不敢这么糟蹋东西……那红糖、白面……金贵着哩。”
他话里带着责备,可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后怕。昨夜里要不是那俩白馍和红糖水,他这把老骨头怕是抬着回窝棚,哎,老了。
王满银嘿嘿一笑,凑近些,压低声音:“叔,你就把心放宽到肚里吧。灶上这点吃食,清汤寡水的,哪能顶得住这重活?我晓得轻重,东西虽然精贵,但能吃到嘴就不能算亏。”
兰花没说话,把自己碗里那个颜色稍好些的黄馍飞快地塞到王满银碗里,又伸手把他碗里那个黑黢黢、带着麸皮的高粱馍抓了过去。
孙玉厚也闷声不响地把自己刚领的黄馍换给了王满银。他们都晓得,王满银胃娇,吃惯了细粮,那又糙又涩的黑馍他咽不下去。
王满银看着碗里多出的两个黄馍,心里热乎乎的,没再推辞,低下头大口吃了起来。
正吃着,不远处传来贺凤英略显尖利的声音:“哎呦,这白面馍就是暄乎,吃着就是不一样!”
只见她故意把手里的碗举得高了点,那个比黄馍白净不少的白面馍很是显眼。
她一边嚼,一边得意地朝孙玉厚这边瞟了几眼,似乎在炫耀没有他家接济白面,照样吃得上白面馍。
孙玉厚把脸扭到一边,装作没看见,只是闷头喝自个儿碗里能照见人影的菜汤。
吃完饭,兰花把那个军绿水壶递给王满银,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都……都喝完了。”
王满银接过来,顺手掂了掂,嘿嘿一笑:“喝完就对了,你们不喝完,我还不高兴哩。”
说着,他又像变戏法似的从那个洗帆布挎包里掏出两个竹筒,一粗一细,粗的拳头大,一尺来长。细的也就大拇指粗,一巴掌长。就地取材做的盛水容器,封口倒严实,能听到里面晃荡声。
他将两竹简塞到兰花手里,声音压得更低:“粗筒里是糖水,细筒里……装了点儿散酒,给叔上工抿两口,解解乏,活活血脉。”
兰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这里,他还能带进酒,太不可思议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竹筒,紧张地四下瞅了瞅。
孙玉厚也看见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这后生,胆子大,门路野,可这心……也是真细,真热乎。
就在这时,王满银又飞快地从挎包里摸出个小纸包,迅速塞进兰花的挎包里,动作隐蔽而熟练。兰花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把挎包盖子按好。
孙玉厚猜到了,那布包里多半又是白面馍。他看着王满银那张带着几分惫懒却又透着真诚的脸,再感受了一下自己昨夜吃了白馍后至今仍有余力的身子骨,心里忽然觉得,这难熬的基建工地,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日头渐渐升高,工地上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新的一天的劳动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