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站在拖拉机驾驶台旁,一只手紧紧抓着锈迹斑斑的扶手,另一只手向司机递着“大前门”香烟。
这还是王满银给他的工作烟。说“办事就得有办事的样子,别让人看轻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黑烟从排气管里一股股喷出来,在土路上碾出两道深辙,向双水村奔驰。
“师傅,就在前面,拐过弯过了桥就进双水村了,我家就在村头往南一点!”少安扯着嗓子喊,声音淹没在拖拉机的轰鸣里。
拖拉机拐进双水村的土路,巨大的突突声,惊醒了宁静的村庄。
也就被村口唠闲嗑的老汉,婆姨们瞅见了。
“呀!这是哪来的拖拉机?”
“上头拉的是木头!好家伙,这么老多!”
“快看!车上站着的是孙家少安!”
半大娃娃们光着脚丫子,追在拖拉机后面跑,扬起一溜黄尘。
几个老汉拄着锄头立在远处田埂上,眯缝着眼瞅。
婆姨们从窑门口探出身,手搭在额头上张望。
拖拉机喘着粗气,终于停在了孙家院坝下面的土路旁。司机擦了把汗,熄了火。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四周顿时显得格外安静,只剩下娃娃们兴奋的叽喳声。
少安利索地跳下车,又敬了司机一根烟,划着火柴给他点上:“师傅,辛苦辛苦!歇口气,喝碗水再卸!”
孙玉厚早就听见动静,从院坝上快步下来,脸上透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瞅了眼车上堆成小山的木料,喉咙动了动,压低声音问少安:
“这……这都是满银弄来的?不是说只有几根给兰花打箱子的木料,这……,这怕能打几套家俱?”
“大,姐夫说车上榆木是打家具的,松木……,是打门窗的,他说我们家只有一孔窑,住着太憋屈。”孙少安将父亲拉到一边,小声的说。
“这怎行,你让兰花以后咋抬起头……?”孙玉厚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少安拉住了父亲的身子,他准备去找开拖拉机师傅,让他将木料再拉回去。
孙玉厚回过头来,看见儿子低垂的眼哞。
“大,姐夫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可不忍心再看我们一大家子,再挤在一个窑里,而且少平一直寄住在金波家……。”少安的口气中透着哀求。
孙老汉脚步迟疑了,终叹口气,“这……,你以后要还啊……。”
“我知道”孙少安语气坚定,“姐夫说,这做门窗的木料算是借给我的,我会还的!”
“哎……,还要记着这份情!”孙老汉的脚钉在了地上,半响没动,风刮过他鬓角的白发,露出额头深深的抬头纹。
眼中泛着泪花,仿佛泄了一口气,叹道“要还,一定得还……。”
他这辈子,一直苦过来的,生活的沉重,他就靠一口气撑着,再难也没向人伸过手。
现在儿子这么说,再想着一家老小在窑里转个身都碰胳膊时的光景,他也无可奈何的低头,终要面对现实。
“我知道!”孙少安的声音透着股硬气。
孙老汉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他扭着头,看见院坝上自己老伴在担忧的看向他。
他抹了把脸,哽咽着喊了一嗓子“他娘,去给司机师傅打碗水……。”喊完就往拖拉机那边走。少安也跟了过去。
“”姐夫有路子,具体没细说。反正这些够打门窗和家具了。”少安小声的跟父亲解释。
同时浑身火热起来,他太渴望家里能再掏一口窑洞,不缺地方,不缺劳力,就缺这门窗的木料。
从父京把田家坳的老窑洞给了二爸结婚后,一家就像流浪狗一样在村里东寄西惶,后来还是金波家里借了一口窑洞让他家安生到,在现在这个地方苦挖一口窑洞。
但此后,再没能力去掏另一口窑了。如今看到希望,整个人都有些晕呼叫。他真想大笑或大哭一场,一泄心中郁气。但现在他得稳重。
司机喝了孙母端来的凉开水,抹抹嘴:“老叔,你这女婿能耐啊!公社木材厂的厂长亲自批的条子,紧着好料给!这松木做门窗,经得起风吹日晒。榆木打柜子箱子,最实在不过!”
他嗓门大,这话清清楚楚传进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的耳朵里。
人群里顿时“嗡”地一声炸开了锅。都拥掠着上前摸看,双水村里,好多年没这大手笔了,村里人就算做门窗家俱,都得偷摸着攒木料,攒个几年十几年,凑合着用呗,谁能用这么好的方料,钱烧包的呦!
拖拉机的声音也惊动了在村委开会的村干部。支书田福堂带着几个村委过来瞧瞧什么个情况。
孙玉亭拖沓着半截鞋子,也跟了过来,他惊奇的看见。装木材的拖拉机,停在他哥的院坝下面。
“少安!这……这是哪来的木料?”孙玉亭凑到孙少安身边,扒着车帮,手指在松木上划来划去,脸上充满羡慕“乖乖!这松木,做门框结实着哩!还有这榆木,纹路多细!”
少安咧嘴笑:“二爸,是满银托公社的关系弄的,给咱家也捎买了一份。”
“王满银?”孙玉亭眼睛瞪得更大,“那二流子还有这能耐?这木料可是稀罕物,没公社批条,门儿都没有!”
他咂着嘴,绕着木料转了两圈,“你们可不敢犯错误,这可不老少钱啊,你家再掏一口窑也用不了这多?”他有些语无伦次。
“那些榆木准备给兰花打嫁妆……”少安好笑的看着二爸那副杞人忧天的模样。自豪的回答,这么多木料能做全套家具还有多,到时姐出嫁时,怕风光的不行。
“呀,给兰花打嫁妆?”孙玉亭下巴都惊掉了“这,糟蹋好木料啊,她个女娃不值当……”他转头看向哥。
“哥,兰花嫁过去,打个木箱装几件衣服就就得了,那用的这么多好料。
我家的门窗家具破的不成样儿……,你看,我也不多要,搬个四五根就行。”孙玉亭眼睛亮了起来,转到在打量木料的哥哥面前,小声的说。
孙玉厚别过脸去,没理这个没脸没皮的弟弟。
“哥,”孙玉亭愣了一下,没想到以前对他有求必应的大哥,理都没理他,他急了,这么好的木料,拿回去,就算自己不用,一倒手,怕能吃好几个月的玉米面。
他忙绕到孙玉厚面前,想再说些话。
没想孙玉厚脸落了下来“你甭丢人现眼……,连侄女嫁妆木料都打乔,兰花白喊你这么多年“二爸”了。”
孙玉亭呆立当场,这大庭广众的,哥居然落他的面子。他喃喃自语着说“我给妈去说说,去说……,让妈评评理……,评评理。”
他茫然转身,朝坡上走去,身后似有嘲笑声,仿若丧家之犬。
这围着拖拉机看木料的村民太多,叽叽喳喳热闹的很。自然也有听到孙家两弟兄的只言片语,但也只当笑话听听,那个有脸来讨要这么好的木料。
更多的是讨论木料的贵重,好坏,以及他们曾经笑话的孙家二流子女婿。
“啥?孙玉厚家的女婿?那个罐子村的王满银搞来的?”
“不是说是个逛鬼吗?咋有这本事?”
“了不得!这一车木料,怕没个一百大几拿不下来吧?还得有条子!”
“兰花这女子,苦熬了这么些年,真让她盼出头了?那个王逛鬼还真舍得,早知道,我二舅家有个女子……!”
田万有老汉挤到前面,用烟袋锅子敲了敲车轱辘,仰头看着木料,咂咂嘴:“玉厚老哥,你这是要起大灶啊!这榆木纹理好,打出来的家具敦实,能用几辈子!”
孙玉厚脸上有点烧,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只好含糊地应着:“娃娃们折腾……瞎折腾……”
金俊武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背着手,绕着拖拉机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木料的成色,点点头:
“料子是好料子。玉厚叔,满银这回是办了件正事。”语气里带着点刮目相看的意味。
“俊武啊,我家这么多人住一口窑,太稀惶,只好趁满银去公社批木料,也匀一点回来”孙玉厚没理失魄落魄着去母亲那告状的弟弟,和金俊武搭着腔。脸上紧绷的褶子松泛了许多。
这时田福堂也挪过来了。听说村里拖拉机声响,还卸木料,才知道是孙玉厚家的事。
“少安,这料是你家的?”田福堂眯着眼打量,手轻抚上木料,“看着成色不赖啊。”
“田书记,是满银给捎的。”少安递过去一根烟,“他在掏新窑,跟公社那边熟。路了广的很。”
田福堂接过烟,没点,夹在耳朵上:“王满银这后生,以前看着不着调,现在倒像个干事的。你现在也很不错哩!”
他瞅了瞅木料,又说,“你家这光景,是该添口窑了。少安,好好干,往后村里有啥好事,叔想着你。”
“谢田书记。”少安应着,开始招呼着卸车,“叔伯,搭把手……司机师傅还得赶紧回去……。”
卸车的动静更大,搭手的人太多。少安和司机在车上往下递,孙玉厚和闻讯赶来的田海民、金俊山等在下面接。
沉重的木料“吭哧吭哧”地被抬下来,一根根直径差不多近二十公分的粗料,暂时垛在院坝边上。
每放下一根,周围就响起一片啧啧的惊叹声。娃娃们想伸手摸,被自家大人喝止:“滚远些!碰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孙母忙着给帮忙的人端水,最后站在孙玉厚老汉身边,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嘴里喃喃道:“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她是又欢喜又心疼,欢喜的是女儿有了依靠,心疼的是这得花女婿多少钱。
木料卸完,拖拉机又“突突”地开走了。看热闹的人群却还没散,围着那堆木料议论纷纷。
孙少安那盒“大前门”.香烟空了壳,但他一点也不心痛,只觉今天扬眉吐了气,他家在村里风光了一回。
“孙家这是要发达了啊!”
“王满银那小子,看来是真啥的为孙家,啧,怎么他家尽摊好事,堆肥……,喂猪,现在……?”
“往后兰花可享福了,至于住的敞亮,家俱用的也舒心,面子上怕高光好几年……。”
也有说酸话的:“哼,谁知道那钱票来得干不干净……”
“显摆啥?有俩烧包钱不知道咋花了!孙家啥也敢接……。”
但不管怎么说,王满银这个名字,在双水村人的心里,从这天起,算是彻底扭了个儿。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闲逛的“二流子”,而是个真有本事、能让孙家脸上有光的女婿了。
孙玉厚送走了最后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也送走了烦人的弟弟孙玉亭。
孙家祖母耳聋眼花的,但还认得他的小儿子,孙玉亭的哭诉,她还以为他饿着了,拿出块小小的鸡蛋糕塞小儿子口里,嘟囔着“快去下地找食,找食……。”
孙玉亭失望的走了,他哥今天没留他吃饭哩,哎!
孙玉厚在院坝,看着那堆在夕阳下泛着光的木料,蹲下身,用手细细摩挲着一根榆木的纹理,久久没有说话。
少安走过来,也蹲在旁边:“爸,满银哥说了,秋收前得把家具打弄好。就一口好箱子,一套厨柜,炕桌条凳就行,剩下还有……多余,让……,”
“嗯,”孙玉厚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慢慢地向上弯了起来,“秋收……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