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劲儿过了,少安又说起二爸家断粮的事。
兰花问道:“少平送东西过去了?二爸家……真就断顿了?”
少安“嗯”了一声,脸色沉了些:“送了点高粱麸皮。二妈把家里那点玉米面扛到石圪节换了粮票,去参加啥大寨学习班了。二爸是个没挡担的,上午在堆肥场来问我……。”
兰花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手里的镢头也攥紧了:“又是她!贺凤英就能作妖!学啥大寨?她能学出个啥名堂?还不是想着回来争那妇女主任的虚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苦了卫红和两个小的……二爸也是,就是个没脚蟹,撑不起个家,由着婆娘胡折腾!”
她越说越气,声音在窑洞里嗡嗡回响。少安没接话,他知道姐姐心软,嘴上骂得狠,心里其实也心疼那几个娃娃。
果然,兰花骂了几句,声音又低下去,叹了口气:“卫红那娃……命苦啊。跟少平同年的,一天福没享过。摊上这么个爹妈……”她摇摇头,继续剔土,力道却仿佛泄了些。
沉默了一会儿,少安又想起田福堂来的事,一边刨着土一边说:“后晌,福堂叔也去家里了。”
兰花抬头:“他又去做甚?堆肥不是弄得好好的?”
“提了桩新事。”少安把田福堂打算收走各户任务猪粪肥的主意说了,“……说这是政治任务,要争先进,让咱家带头。”
兰花听完,愣了好一会儿,镢头无意识地在土壁上划拉着:“这……这叫什么事儿!猪粪给了队里,自留地咋办?光浇水哪够?菜长不好,吃啥?”她看向少安,“大”咋说?”
“大没应承,也没一口回绝。福堂叔毕竟是支书,话里话外拿着政治任务和人情压人。”
“唉!”兰花重重叹了口气,身子靠在冰凉的窑壁上,“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是支书,真要硬下命令,谁扛得住?就是苦了咱这些喂猪的人家……少安,你说,这能行吗?”
“村里决定的事,谁敢反对……,光顾小家,不顾大家的帽子扣下来……。。”少安摇摇头,
“堆肥真不缺那点猪粪。他就是想搞得场面大,显得他工作有力。我跟他说了,不如多割点草,多攒点烂叶树枝实在。”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人家听不进去啊。”兰花愁容满面,“到时候就怕咱家带头交了,别家心里骂,最后好处全成了他田福堂的。”
姐弟俩一时都没了话,窑洞里气氛有些沉闷。只有马灯的火苗噼啪轻响。
过了好一阵,少安换了个话头,试图驱散这压抑:“姐,姐夫……有信儿没?啥时候能回来?”
一提王满银,兰花脸上的阴霾瞬间散了不少,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正要跟你说哩!前个儿罐子村有人去柳林那边,碰见满银了,让他捎了口信回来!”
她语气轻快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和期盼:“他说在那边学得差不多了,窑炉也看得八九不离十。估摸着……月底!月底之前准定能回来!”
少安看着姐姐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也松快了些。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这个姐姐,如今是真把一颗心都系在那个“二流子”姐夫身上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等他回来,这窑坯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嗯!”兰花用力点头,重新抡起镢头,干劲仿佛又回来了,“得赶紧弄好,等他回来看见,准吓一跳!”
姐弟俩不再说话,埋头对着黄土窑壁,继续一下一下地剔刮着。镢头啃咬泥土的沙沙声,和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融进陕北高原沉沉的夜色里。
新挖的窑洞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却仿佛也透着一丝崭新的
。。。。。
1970 年 5 月底,王满银手里攥着石圪节公社和罐子村委开具的介绍信,带着行李,告别来送行的兰花和少安,坐上了去山西柳林的班车。去柳林学习烧窑技术。
公社领导早跟柳林陶瓷厂联系妥当,派王满银过去学烧陶技术,人家柳林陶瓷厂也痛快答应接收,还正儿八经开了书面证明。
罐子村这边呢,也给开了介绍信。
罐子村要重启瓦罐窑的事可不是小事,在给王满银开介绍信之前,还得在村民大会上通过才行。
五月二十日那天放工后,在村委大坪开了次村民大会。准备和村民说说要这事儿。
村民大会上,村支书站在那土台子上,对着铁喇叭,扯着嗓子喊:
“村委决定重新开启瓦罐窑,派王满银去柳林学习烧陶技术,等他学成回来,咱就着手准备恢复村瓦罐厂,这事公社已经同意了!”
这话一说出来,好家伙,整个罐子村就跟炸了锅似的,议论声顿时响成一片。
不少曾在瓦罐厂做过事的老村民当场就不干了,为首的是张正发老汉,六十来岁,瘦得皮包骨头,可那双眼睛却透着股子精明劲儿。
他气得把手里的旱烟杆狠狠往地上一磕,冲到台前,大声嚷嚷道:“重开瓦罐窑,说的这么简单,烧窑技术哪是简单到外厂逛荡几个月就能学会的?这里头的门道深着呢!这不是瞎胡闹嘛!”
旁边的李富老汉也跟着附和,他个头不高,肚子却圆滚滚的,以前在瓦罐厂就是个急脾气,这会儿更是急得脸通红:
“就是说嘛!咱几个解放前就在瓦罐厂当学徒工,那时候,咱跟着师傅没日没夜地学手艺,一干就是好多年嘞。
后来打仗,瓦罐厂的大师傅们都跑了,厂子才不得不倒闭。
解放后,村里两次重开瓦罐厂,咱几个还当了大师傅,结果嘞?
两次都失败了!就凭他王满银,一个二流子,去别的厂逛荡一圈回来就能开瓦罐厂?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嘛!
重开瓦罐厂,要是再失败,那损失可就大了去了,现在罐子村穷得叮当响,哪有余钱来折腾哟!”
还有赵全程老汉,一脸络腮胡,脾气直爽得像炮仗,大声说道:“这事儿可不能这么草率,得慎重考虑!”
另外两个老村民,王有财老头和孙德旺老头也在一旁连连点头。王有财老头身子骨弱,说话有气无力,但眼神里透着股执拗;孙德旺老头年纪最大,头发胡子全白了,平日里少言寡语,可一开口就是关键。
由于村民反对声实在太大,大会没法再开下去,村委会只得到村委办公室里开了个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