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村小学那口破铁钟,离四点还差老大一截,就“当——当——”地在学校上空回响。
放学的娃娃们跟炸了窝的麻雀似的,“呼啦”一下全从石窑教室里涌出来,书包带子甩得老高,闹哄哄地往院外挤。
这学校有七八孔大石窑,一间挨一间排着,最高就到五年级。娃们在这儿念完,就得往石圪节公社的初中奔。
院子敞亮,靠墙根戳着副篮球架,是村里汉子们凑活着搭的,篮板歪歪扭扭,篮圈也没个正形,可高年级的娃们放学后,还是爱扎堆在那儿抢个球,喊声能掀了天。
四年级的孙少平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跟金波并排往出走。金波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今儿还得帮你姐剜猪草?”
少平往他脸上投了个对不住的眼神,声音压得低:“这阵儿春耕忙得脚不沾地,大人们哪有空?再不割点猪草,家里那两头猪崽怕要饿瘦成猴了。”
金波没法子,只好跟田润生勾着肩往回走。少平则在学校门口站定,等他刚上一年级的妹妹兰香。
兰香梳着俩小辫,红头绳在发梢晃悠,一看见校门口的哥哥,小短腿倒腾得飞快,跑到跟前就拽住他的衣角。兄妹俩没多说啥,脚步匆匆地出了校门,直往哭咽河那头赶。
学校不远就是哭咽河,河上搭着座木桥,是娃娃们回家的必经之路。过了桥,路就分了岔:一条往金家湾的村舍去,另一条通向长满柏树的金家老坟地。
要是往常回家,少平跟兰香肯定脚不沾地地往金家湾走。
旧社会时,金家可是双水村的“土皇上”,这片土地上的啥都归他们家。
后来兵荒马乱的,金家那些个大地主被抢的抢、杀的杀,家业算是败光了,往后再没缓过劲来。
土改那阵,金家除了一户定了地主,两户定了富农,剩下的有家中农,大多还是贫下中农,也算因祸得福。
单说住的地方,金家湾那片的窑洞,比双水村田家圪崂的明显要强些。
虽说现在看着也破破烂烂,可总能瞅见些过去阔气的影子——比如朽坏的院门楼,扎着烂葛针的院墙。
不少人家的土窑还接了石口,有些年头久的门窗,乍看又黑又旧,凑近了瞧,才见得当初做工精细,还有雕缕的花纹,显见得祖上风光过。
可今儿个,少平跟兰香没往金家湾那条回家的路走,反倒顺着哭咽河往上,朝金家祖坟那边的神仙山去了。
金家的祖坟就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不知埋了多少代金姓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里栽了好些柏树,如今树干都有水桶粗了。
一到冬天,地里啥都光秃秃的,就这儿的柏树绿森森的,看着惹眼,可也透着股子阴森。
从金家坟地这边回家,得多绕好几里地——得拐到田家圪崂后背那大片枣树林,再顺着另一条东拉河绕到村南头的自家。这等于从村北绕了个大圈到村南头,平白多走好几里路。
但今儿个,少平和兰香有更要紧的事——他们要去捉蚯蚓。
上礼拜姐姐兰花挑着猪草回来,在家里说那个王满银告诉她个能把猪喂好的法子,就是用蚯蚓喂猪。
当时家里人听了,一个个都张着嘴说不出话——那土里钻的蚯蚓,还能喂猪?
兰花却带着点得意的劲儿说:“满银在书上瞅见的,说蚯蚓营养价值高,含啥蛋白质……能跟猪饲料掺着用,草饲料营养不够的时候,能给猪补营养。”
父亲跟少安是信王满银的话的,连堆肥那么难的改良技术,都知道,更别说喂猪这点小事了。
他在外头跑得多,见识广,还有个县农技站的同学。可就算能够用蚯蚓喂猪,但要抓够喂猪的蚯蚓,实在是件费力气的活。
在农田的垄沟、田边,特别是种着庄稼、土松肥沃的地,一锄头下去,兴许就能刨出几条蚯蚓。还有粪堆旁边,河边、水渠旁的湿泥里,也容易捉到。
可喂猪的话,那量就海了去了。王满银说,蚯蚓身上可能带细菌、寄生虫卵,不能直接喂,得先洗干净,煮熟了晒干,才能掺进饲料里,比例还不能超过一成。
家里现在是两头小猪崽,每天喂青料加麦麸混的熟食,就得十来斤。这么算下来,每天得要一斤蚯蚓干,那新鲜蚯蚓就得五六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至少得一个人刨一整天还不一定能弄够。
可兰花倒不慌不忙:自信的说“满银还告诉了个抓蚯蚓的法子,简单得很,还快……”
家里人都支棱着耳朵听,兰花就把法子说了:用一根削成搓衣板那样带波浪纹的硬木棍,插进蚯蚓多的地方,再拿另一根木棍,不停地滚着搓。这样一来,蚯蚓就全自己爬到地面上来了。
兰花又学着王满银的腔调,解释这里头的道理:“两根木棍不停地搓,插进土里的那根就会跟周围的泥产生特别的动静和低频震动。
这震动顺着土传过去,能刺激蚯蚓的神经,让它们以为是下雨了——雨滴砸在地上就是这动静。
你想啊,雨水落到土里,不光让土更湿乎,适合蚯蚓待,还能把土里的养分泡出来,蚯蚓好吸收,对它们下崽交配也有好处。要不咋说雨后蚯蚓都疯了似的往外爬?”
兰花这话说得孙家人都直点头,她自己其实也不懂王满银说的啥原理,但雨后蚯蚓爬到外面的情况,他们都见过,王满银这么解释也算说的通,但这法子真的能快当抓着好多蚯蚓?
但可以试试,试试又费不了多大事,家里人正合计着怎么安排。
孙少平和孙兰香就主动揽下了这活——放学后去抓蚯蚓。他们放学早,放学后有时间去抓,再说按照王满银的方法又不费多大力气。
再说,双水村他们俩门儿清,金家祖坟和枣树林靠近哭咽河那片草坪区,蚯蚓多着呢。
大哥孙少安便用硬杂木削了根二尺多长、带波浪齿的直木棍,拿另一根硬木棍一刮,“嘎吱嘎吱”的响。这不工具也齐活了。
这阵儿,少平和兰香已经到了他们相中的地方。俩人先钻进枣树林,从一棵枣树后头摸出藏在那儿的家伙——两根木棍、一把小木铲,还有个用草绳拴着提手的破陶瓷罐。
俩人走到一棵柏树下,少平把那根带棱的木棍往柏树根下的土里一插,进去足有半尺多深。
兰香蹲在旁边,手里提着那豁了个口的陶瓷罐,小声说:“哥,这儿的土软和。”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跟怕惊着啥似的。
少平“嗯”了一声,拿起另一根光溜溜的木棍,按住带棱的那根,来回使劲搓。“嘎吱……嘎吱嘎吱……”声音在静悄悄的柏树林里传开,有点怪。兰香忍不住往少平身边挪了挪。
搓了没多大一会儿,少平停了手,俩人都盯着插木棍的那片土。
起初没啥动静,兰香刚要张嘴问,就见土皮轻轻动了动。接着,一条暗红色的蚯蚓慢悠悠地拱了出来,有铅笔头那么粗,一扭一扭的。
“出来了!”兰香低低喊了一声,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少平没吭声,手里的木棍又开始搓,这次更使劲,震得地面都有点发麻。
这一下可好了,土里跟翻了锅似的,一条条蚯蚓往外冒,有的刚露头又缩回去,有的直接爬到草叶上,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有点发麻。可兰香不嫌,拿起早就备好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往罐子里铲。
“轻点,别弄断了。”少平提醒她,手里的活没停,“王满银说了,断了的晒不干,容易坏。”
兰香“嗯”着应着,有时候嫌木铲碍事,就直接用手指捏着蚯蚓的后半截,轻轻一提,放进罐里。
罐子里的蚯蚓,有的蜷成一团,有的沿着罐壁想往外爬,她赶紧用手在罐里压了压,生怕它们跑了。
其实这担心纯属多余,罐子不算小,罐壁又滑,蚯蚓爬到一半就“啪嗒”掉回罐底。
俩人一个搓木棍,一个拾蚯蚓,配合得倒挺默契。太阳慢慢往西斜,把柏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画了好些黑道道。
坟地里静悄悄的,就听见“嘎吱嘎吱”的摩擦声,还有兰香偶尔的小声嘀咕:“哥,这儿又出来条大的。”
搓了一阵,少平换了个地方,往河边的草坪挪。这儿的土更湿,刚把木棍插进去,没搓几下,蚯蚓就往外涌,比柏树林下头还多。
兰香提着的陶瓷罐很快就半满了,她把蚯蚓倒进带来的麻袋里——那小麻袋是娘用村里装粮种的麻袋改的,结实,口扎得紧。
“哥,你看这袋子,差不多半袋了。”兰香掂了掂,脸上带着笑,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抬手用袖子一抹,脸上顿时多了道黑印子。
少平也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太阳晒得他脊梁骨发烫,喉咙干得冒烟。
“再弄会儿,争取弄一满袋,够姐用两天的。”他说着,咽了口唾沫,又拿起木棍往土里插。
兰香也没喊累,蹲下去继续拾,手指被泥糊得黑乎乎的,可她顾不上擦,眼睛瞪得圆圆的,生怕漏了一条。
直到日头快挨着山尖,天色有点发暗,小麻袋终于装满了,沉甸甸的。
少平把木棍和铲子往陶瓷罐里一塞,又跑到枣树林,把工具藏好,才走回兰香身边,背起装满蚯蚓的袋子——这袋蚯蚓怕有十多斤重。兰香跟在旁边,肩上背着俩人的书包。
往回走的路,得穿过那片枣树林。枣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兄妹俩脚底下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
兰香走着走着,突然问:“哥,这蚯蚓真能让猪长得快?”
少平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已经爬上树梢,把路照得有点亮。“姐说能就行,王满银懂这些。他在县农技站学过,这是科学……”
他顿了顿,又说:“等猪长大了,卖了钱,姐说就能给咱多扯块布做新衣裳。”
兰香“嗯”了一声,脚步轻快了些。小布包里的书本轻轻撞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远处田家圪崂的方向,已经有窑洞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星星似的,在夜色里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