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岳父孙玉厚是个厚道人,只是问家里有啥难处,队里活计轻省不轻省。
孙玉亭觉得哥说话没在点子上,他自认为比孙玉厚会说,又是文化人,又是村干部。
这刻端着长辈的架子,清了清嗓子,开始对王满银说教:“满银啊,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往后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地逛荡了,要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在农业社劳动挣工分,认真学习政策,听领导指挥,这才是正道……”
王满银点点头,语气还算恭敬:“玉亭叔,你放心,我现在就跟兰花好好过日子,肯定不再瞎逛了,就在罐子村劳动。”
孙玉亭见王满银态度好,更来了劲,身子往前倾了倾:“这就对嘛!咱们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更要积极响应上边号召,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农业学大寨不能光挂在嘴上……”
王满银心里有点腻味,这孙玉亭自家光景烂包得全靠大哥接济,却总喜欢用大道理教训人。他面上不显,转过脸去抽烟。
孙玉厚老汉在一旁听着,眉头微微皱起,觉得弟弟这话在女婿回门的日子说有点不合时宜,但碍于面子,也没吭声。
田福堂看不过眼了,打着圆场:“哎,玉亭,满银还是很有本事的嘛!我听说,前阵子他给罐子村花了很少的钱,就弄回来一头大青牛?还会治牛?这可是给队里立了大功了!全公社都传邪乎了。”
没想到孙玉亭更来了精神,声音都高了几分:“买牛那事我也听说了?这么大的事,王满银你怎么就敢自作主张?万一出了差错,牛死了,钱打了水漂,这是要犯大错误的!这体现了无组织无纪律……”
王满银这下懒得再搭理他,转头对田福堂说:“福堂叔,那也是凑巧,我以前听人说过这病症。那牛病时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是肚子里有铁丝,灌了油,用磁石粘出来就好了。”
田福堂听得认真,愈发觉得这王满银是有本事的。
孙家兰花自从和王满银好上之后,他家光景一日好过一日。何况孙少安能去县城脱产复习,来年参加省城农业大学工兵农考试,也是王满银一手促成的。
反正他弟弟,田福军是对王满银评价很高。再加上前不久,王满银可是只用二百六十元帮罐子村买回价值近六百元的大青牛,当时听着就有点神奇了,整个石圪节公社都越传越邪呼,现在听王满银说的轻描淡写,说明他真不是狂狷之人。
田福堂现和王满银一搭上话,他心中惊讶更甚,发现他见识不凡,两人从耕牛养护说到垛堆肥,又扯到外面的新鲜事,聊得投机。
田福堂心里暗暗惊讶,这王满银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有见识,不是他这种土干部能比的,怪不得他弟弟田福军都推崇王满银。
孙玉亭被晾在一边,觉得王满银没尊重他,脸上挂不住,咳嗽一声,再次挑刺。“满银,有些事不能靠侥幸,要认真反省……”
这次,王满银没再忍着,他打断孙玉亭的话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刺:“玉亭叔,你先别说我。我看呐,你还是先理理自家门前雪吧。”
孙玉亭一愣:“我?我有啥问题?我好得很”
王满银弹了弹烟灰,不紧不慢地说:“是吗?我听我们村支书念叨,在公社开会,说明年村干部选举,卡得严。像玉亭叔你这样的,怕是……不够格。”
“胡说!”孙玉亭像被踩了尾巴,“我政治觉悟高,有文化,家庭成分是响当当的贫农!怎么不够格?”
王满银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的笑:“成分好的一大堆。可我咋听说,你家卫红都十二三了,还有两男娃怕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一个去读书的?
公社下来人调查,抓典型,就这一条‘不重视文化教育’,你这政治觉悟就得打个问号吧?”
他转头看向田福堂,“福堂叔,你是支书,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这要是有人往公社递个话,说咱双水村的干部连自家娃念书都不管,上面会咋想?”
王满银这话一出,窑洞里顿时安静下来。
孙玉亭张着嘴,脸憋得通红,半天吭不出一句话。
田福堂拿着烟袋的手顿在半空,深深看了王满银一眼。孙玉厚老汉则猛地低下头,假装磕烟锅,心里却是一声复杂的叹息。
王满银的话还在继续,他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脸色难看的孙玉亭道
“我听说“二爸”你年轻时在太原纲铁厂上过班,是见过大世面的,应该晓得读书的重要性,当初我“大”可是勒紧裤腰带供你读的书…,怎么到自己子女身上就视而不见,只顾自己快活了呢,这思想觉悟,能当干部吗?
……哦,二爸,你当初在纲铁厂上班好好的,咋回来种地了,怕莫是思想觉悟不行,被抓了错误,辞退回村了,那这更不能当村干部了……!”
王满银是万分看不上孙玉亭这种人的,说的好听些,他既是革命理想的狂热追随者,也是现实生活的低能者。
思想上的“理想主义者”,他对“革命”“集体”有着近乎偏执的热情,沉迷于开会、喊口号,将政治热情当作人生全部,甚至为了集体事务忽略自家生计,不管自家子女的自私者。
也是 生活中的“寄生虫”,他缺乏基本的家庭责任感和生存能力,全家生计长期依赖哥哥孙玉厚接济,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懒得改变,把“公家事”当作逃避现实生活的避风港,显得懒惰又无能。
他又有什么理由来对王满银说三道四,王满银可不会惯着他,言语中尽是讽刺和威胁。
田福堂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轻轻磕了磕,那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窑洞里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也意识到王满银言语中的份量,和对孙玉亭的不满,虽然他不认为王满银会去公社举报孙玉亭,但人心隔肚皮,这事爆出来,怕对他田福堂的威信也是一种打击。这个险可不敢冒。
田福堂先是瞪了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的孙玉亭一眼,然后才把目光转向王满银,脸上带着一种作为支书特有的、既显亲和又不失威严的神情。
“满银啊,”田福堂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你这话,说得在理,但也有些刀子嘴了。玉亭再怎么说,也是你长辈,是兰花的二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