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银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拐进罐子村的土路时,车轱辘压过路面,发出轻快的“沙沙”声。
远远地,他就瞧见前面有辆驴车慢悠悠地晃着,车上坐着几个人,旁边一个老汉赶着车,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深灰色的对襟短衫肩头打着一块补丁。
是村二小队的队长王连喜。王满银手上稍一用力,捏了下车闸,接着拇指一按——“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在这安静的黄土沟岔里显得格外响亮。
驴车上的人齐刷刷回过头来。王连喜眯眼一瞧,“嘿!”了一声,利索地从车辕上跳下来,扯住缰绳让驴车停稳。
“哟!满银?你小子可算回来咧!呀嗬!这……这是新车?永久牌的?”
他走过来,围着自行车转了大半圈,眼睛瞪得溜圆,粗糙的手掌想去摸那锃亮的车把,又怕手上的土坷垃弄脏了似的,缩了回去。
“连喜叔,”王满银单脚支地,笑着从兜里掏出烟,递过去一根,“刚回来。你这是……接人去了?”
他目光转向驴车上那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都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裳,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多的是好奇和一种初来乍到的茫然。
他们都是眼睛清亮,却透着点不知所措的“蠢”劲儿——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知青。驴车后头垛着几个捆得结实的大行李卷。
王连喜接过烟,珍惜地别在耳朵后面,“可不是嘛!从公社接回来的知青娃。开春来了三个,这下半年又添三个,今年就这些了。哎……,村里有人些都断粮了……。”
他又咂咂嘴,又忍不住瞅那自行车,“满银,你这是学成归来了?这车……可真气派!”
“嗯,学完了。车是城里同学弄的票,刚买的。”
王满银简短地回答,眼神在那三个知青脸上扫过,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对王连喜说:“连喜叔,那你先忙着,我回家搁下东西,等会儿就去村委报到。”
“哎,好嘞!你快去忙你的!”王连喜连连摆手。
王满银脚下一蹬,自行车又轻快地向前驶去,掠过驴车时,带起一小股尘土。三个知青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直到他拐向村头那个孤零零的窑洞院落。
驴车重新吱吱呀呀地动起来。车上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知青忍不住开口,带着点京腔:“王大叔,刚才那位同志是谁呀?也是咱们村的?”她觉得那人看着和村里其他人不太一样,那身蓝色的确良干部服,还有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在我们城里都扎眼。”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也推了推眼镜,附和道:“村里还能买得起永久自行车?肯定是在城里工作的干部,怕不简单。”语气里有点羡慕。
第三个看起来年纪稍小点的男知青没说话,只是眼里也满是好奇。
王连喜挥了下鞭子,在空中打了个空响,赶着毛驴,“他呀,叫王满银,就咱罐子村的人,住村头那院。以前嘛……嗯,现在可是咱村搞副业的能人哩!”
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显然不想多谈王满银的过往,只是朝王满银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那家。”
说完,便专心赶车,不再多言。这些城里娃刚来都这样,话多,问题也多,等过上俩月,地里活儿一压,话自然就少了。
驴车晃晃悠悠,终于来到了罐子村的村委大院前的打谷场。
欢迎场面有些寥落,比不上昨天石圪节公社欢迎知青那锣鼓喧天的盛大场面。
但还是有仪式的,一面褪了色的破旧红布横幅勉强挂在两棵树之间,上面用墨汁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罐子村落户”。
村干部来了三位:支书王满仓、会计陈江华,还有妇女主任廖海堂。他们站在打谷场边上,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
不远处,站着开春就来的那二个老知青,一男一女,他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多了,早没了初来时的兴奋或清高,只有日晒和劳作留下的黝黑皮肤以及一种认命般的沉寂,眼神里透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在这陕北的穷山僻壤,不是饿肚子,就是在饿肚子的路上,更可气的是,他们开春来时,还跟着村里一些破落户到县城里去讨饭,不去没吃的,哎……。
打谷场周围,稀稀拉拉地坐着些没出工的村民,多是些老人、妇女和半大孩子。
现在是农闲,妇女主任廖海堂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召集起来“欢迎”一下。
村民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衣裤,面色菜黄,他们对此并不热心,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妇女们埋头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男人们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大声聊着家长里短、雨水庄稼,偶尔爆发出一阵哄笑。
一群光屁股娃娃在场院中间追逐打闹,扬起一阵阵黄土。
驴车的到来短暂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王满仓支书带着会计和妇女主任迎上前去。
王连喜把车停稳,三个新知青有些拘谨地跳下车。王满仓伸出粗壮的手,挨个和他们握了握,脸上堆着笑,说着准备好的词:“欢迎欢迎!毛主席派你们来咱罐子村支援农村建设,俺们全村都欢迎得很!”
会计陈江华在一旁点着头,妇女主任廖海堂则打量着知青们,心里盘算着怎么安排住处。
这时,人群里不知哪个老汉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带着点看热闹的揶揄:“咱罐子村可是人多地少,沟壑纵横,粮食年年不够吃,婆姨娃娃饿得嗷嗷叫!你们城里娃细皮嫩肉的,可得做好吃苦挨饿的准备喽!别哭鼻子想家啊!”
这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纳鞋底的婆姨们抬起头咧着嘴笑,抽烟的男人们笑得更大声了,连那几个老知青脸上也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三个新知青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窘迫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个戴眼镜的男知青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女知青则咬住了嘴唇,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蒙尘的解放鞋。
欢迎仪式就在这片掺杂着好奇、麻木、善意调侃和些许尴尬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着。黄土高原的风吹过打谷场,卷起细微的尘土,掠过横幅,掠过人群,也掠过这些年轻人未来未知的岁月。
王满银推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刚拐进自家院坝那条土坡,脚步骤然一顿,险些让车轱辘磕到旁边的酸枣丛。他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瞅着眼前景象。
院坝还是那个院坝,可模样大不相同了。原先倒塌了小半截的石垒矮墙,如今被重新垒得齐整结实,用的还是原来的石头,缝隙里填了新泥。
坑洼不平的地面被仔细垫过,夯得平展展的,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那个旱厕,如今也用秸秆和旧木板做了个厕门,顶盖也封严实,看着顺眼多了。
最扎眼的,是那孔新窑!他去柳林的时候才挖进去不到两米多不到三米,就是个土窝窝。
现在倒好,窑洞已经完全挖成了!深足足有五六米,穹顶圆润,内壁的黄土被剔刮得平整溜光,虽然还是毛坯,却已经能看出规整的轮廓,只差粉刷墙壁、砌窑口和安装门窗了。窑门口堆着些碎土块,也清扫得利利索索。
“这……这都是兰花弄的?”王满银心里头又惊又暖,还夹杂着点说不清的酸涩。他不在的这两个月,那女人不知下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
他把自行车推进自己住的老窑洞靠墙放好。老窑里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炕上的铺盖叠得整齐,地面扫过,甚至那张破桌子的腿都用木片垫平了。
王满银从行李中拿出毛巾,舀了水缸里的水,好好擦了把脸和手,洗去一路的风尘。
然后他从空间里取出一瓶虎头汾酒,用旧报纸包了,揣进挎包里。回来了,得先去村支书那儿报个到,这是礼数。
他锁好窑门,深吸了一口村里熟悉的、带着点柴火和黄土味道的空气,大步朝村委院子走去。
村委院子里,欢迎知青的场面还没完全散。王满仓支书正跟会计陈江华蹲在屋檐底下说着啥,眉头皱着。但隐隐中透着苦愁。
“现在村里又添三张嘴,公社光说让我们先发粮,到时从交公粮里扣,哎…,咋天后坳口陈家的来借粮,都只借了几升,仓库里都…。怕挨不到秋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会断粮…。”村会计也唉声叹气。
妇女主任廖海堂在给那几个新来的知青说着规矩,让老知青带新来萌新知青的先去到仓库领口粮,再回知青点住安顿好。
王连喜和几个看热闹的村民还没走,蹲在墙根咂着烟袋闲聊。都忧愁秋收前这段难熬的时间。
王满银一进院子,眼尖的王连喜就先瞧见了,用烟袋锅子捅了捅旁边的人,努努嘴:“喏,满银回来了。他可是骑着新自行车回来的,有派头喔!”
王满仓抬起头,看见王满银,脸上的愁容淡了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满银?啥时候到的?咋样,学得还顺利?”
“刚到屋。满仓哥,华哥。”王满银笑着走过去,先从兜里掏出香烟来,给两人递烟,口里说着,“顺利,这次在柳林,托我老丈人的福,他的一个老友在陶村瓦罐厂当厂长,照顾我哩!”
“顺利就好,连喜刚才说你骑新自行车回来是怎么回事?”王满仓好奇的问。
王满银压低声音“刘正民给我淘了张自行车票,今上午,没忍住就买了骑回来“
“嘶”王满仓和陈江华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对王满银的财力刮目相看,就算自行车票是刘正民赠送的,但买自行车的一百大几的钱票证明,王满银在外逛荡的那几年,是发了财的。
王满银也知道两人心中所想,没去解释,现在空间里钱票可不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