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型登陆探测器,如其名,拥有远超“游隼”级的厚重装甲和层层叠叠的强化护盾系统,它是人类工程学为征服极端环境而打造的钢铁堡垒。此刻,它如同一颗沉静的黑色金属水滴,从“凤舞”号腹部幽深的弹射舱口脱离,短暂的惯性滑行后,尾部推进器点亮,喷吐出幽蓝色的光焰,义无反顾地朝着下方那颗被绚烂而致命彩色风暴缠绕的星球俯冲而去。
“探测器已脱离,初始轨道正常。”导航官的声音在舰桥回荡,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屏幕上,那里大部分区域已被“堡垒”传回的第一视角实时画面所占据。伴随着探测器开始切入雷狱星的高层大气,剧烈的震动和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尖锐干扰噪音,即使经过了多层滤波和降噪处理,依然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透过扬声器撞击在每个人的鼓膜和心弦上。
画面疯狂地抖动、旋转,窗外是飞速掠过的、被高速摩擦和电离气体渲染成诡异紫红色的炽热云层,仿佛坠入一条沸腾的能量河流。粗大的闪电,不再是远观时的绚丽光带,而是近在咫尺、如同狂舞的远古银蛇,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不时在极近的距离炸开,瞬间将整个探测器的视野染成一片令人盲目的惨白,紧随其后的是传感器过载的刺耳警报。
“护盾负载 45%,还在持续上升!能量衰减速度超出预期!”
“结构完整性 92%,主体框架震动幅度超出设计安全阈值 15%!重复,超出安全阈值!”
“与母舰的量子通讯链接稳定性下降至 78%,数据流存在间歇性中断和高强度干扰噪点!”
工程官和通讯官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数字都敲打在舰桥人员的心头。这是一次赤裸裸的赌博,赌的是人类科技的结晶能否在这片宇宙自然的绝对暴力下,争取到一丝窥探真相的机会。
澹台凤舞依旧端坐在指挥席上,身姿挺拔如松,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些许血色的唇线,以及自然垂放在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那混乱不堪、充斥着毁灭性能量的画面,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一毫有价值的细节,寻找着那条可能存在的、通往核心的路径。
“坚持住,‘堡垒’……再坚持一下……”莉娜副官站在她身侧,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低声呢喃,仿佛在为自己,也为那远方的探测器鼓劲。
突然,画面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冲破了某种无形的粘稠屏障,之前那种几乎要解体的剧烈晃动骤然减轻了许多。“堡垒”成功突破了最狂暴、最混乱的对流层顶区,进入了一片相对稀薄、但也更加诡异的高空平流层。视野陡然开阔!
尽管窗外仍有稀薄的、带着高浓度放射性尘埃的云气如同鬼魅般飘荡遮挡,但雷狱星的地表真容,终于第一次较为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凤舞”号全体成员的面前。
那是一片怎样荒凉、怎样死寂、仿佛被所有神明彻底遗弃并施加了永恒诅咒的大地啊。地表的主色调是令人压抑的暗灰色岩石和深褐色沙土,如同巨兽腐烂后风干的皮肤。巨大的裂谷,深邃不见底,如同星球表面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纵横交错,蔓延至视野的尽头。远处,连绵的光秃山脉如同沉默巨人的骸骨,其峰顶被长期的能量风暴侵蚀成各种狰狞怪异的形状,仿佛在无声地尖啸。没有一滴水,没有一丝绿色,没有任何肉眼可以辨识的、属于生命的痕迹。天空是永恒的、浑浊的昏黄色,其间混杂着风暴带来的诡异紫、绿、红色光晕,像一块肮脏而沉重的幕布,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全面环境扫描进行中……”科学官李维的声音通过通讯频道传来,带着数据刷新的轻微电流声,“生命扫描仪……无任何有机反应信号。大气成分分析结果:氮气约占 68%,氩气 21%,二氧化碳浓度高达 9.5%,氧气含量……低于 0.1%,并检测到多种剧毒化学化合物及高浓度放射性粒子……指挥官,从数据上看,这里根本无法支持我们已知的任何形式的碳基生命呼吸。”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困惑。
“地表温度分布图生成。”另一位科学部成员补充道,“因强烈而不规则的风暴活动及地表成分差异,温度跨度极大,扫描显示从零下 50 摄氏度到 150 摄氏度以上均有分布……环境极端恶劣,远超任何已知殖民星球的极限。”
一切冷冰冰的数据,所有仪器的读数,都毫无歧义地指向同一个结论——这是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生命禁区。
然而,那个神秘的信源,那个将他们从遥远星域吸引至此的目标,依旧固执地在“堡垒”探测器的传感器面板上闪烁着,信号强度稳定得近乎傲慢,与周围狂暴的环境格格不入。坐标被精确锁定在探测器前方约两百公里处的一片明显高于周围平原的玄武岩高地。
“环境数据记录归档。调整‘堡垒’航线,向信号源坐标靠近。启动所有高分辨率地表扫描和多光谱成像系统,我要看清那片高地上的每一个细节。”澹台凤舞命令道,声音斩钉截铁。环境的恶劣只能说明生存的难度,却无法解释那个智能信号的存在本身。真相,必须用亲眼确认来打破数据的桎梏。
“堡垒”探测器微微调整姿态,推进器再次喷出调整方向的火焰,开始谨慎地下降高度,同时其腹部和侧翼的多组高精度传感器阵列全力开动,如同睁开了无数只锐利的眼睛。主屏幕上的画面随之变得更加清晰,地表的细节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精度呈现出来。
“等等!指挥官,有发现!”情报官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惊疑,“在坐标点西南方向约五十公里处的大片平原,扫描显示有大量……金属残骸信号!规模非常庞大!”
他迅速将扫描到的局部图像放大,并进行边缘增强处理。顿时,一片令人震撼的景象出现在众人眼前——在那片广阔无垠的褐色平原上,密密麻麻地散落着无数巨大的人造物体残骸!那是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是半埋入沙土之中、布满深深刻痕和融化痕迹的舰船装甲碎片;甚至还能依稀辨认出一些炮塔基座和引擎喷口的怪异形状。这些残骸的表面无一例外地覆盖着厚厚的腐蚀层和辐射尘,显然已经在这片死寂的星球上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风化。
“我的天……这,这是……”莉娜副官倒吸一口凉气,快步走到情报官身后,仔细辨认着图像中某些残骸上依稀可辨的、被岁月磨蚀的标记和设计特征,“菱形推进器阵列、多层复合式装甲接驳方式……没错!是‘大净化’时期,第七舰队的标准战舰设计特征!这里……这里曾经是一个战场!Rx-734星系并非一直如此死寂,它是在一场惨烈的战争中被打碎的!”
*大净化时期的战场……* 澹台凤舞眼神骤然一凛,如同寒冰。那段历史在联邦内部被视为最高禁忌之一,官方记载语焉不详,只剩下一些模糊的传说和碎片化的信息。只知道那是一场席卷整个人类文明、惨烈到无法形容的内战,旨在以铁血手段“净化”文明中所有“不纯净”、“不统一”的异质部分,并最终确立了联邦现今高度统一的科技树与社会形态。她从未想过,这片被星图标记为“废弃死亡区”的星域,竟然埋葬着如此沉重、如此血腥的历史尘埃,漂浮着如此多的、被遗忘的战争孤魂。
“堡垒”没有停留,继续朝着既定坐标前进,越过了这片令人心情沉重的古代坟场。信号源的强度在传感器读数上越来越清晰,如同近在耳边的鼓点。高分辨率的长焦镜头缓缓移动,最终牢牢锁定了坐标点所在的那片突兀的玄武岩高地。
画面在超级计算机的辅助下,逐帧增强,去除干扰,细节一点点地被抠了出来。
那是一片相对平坦、仿佛被巨斧削平过的暗色高地,高出周围荒原约百米,这个高度似乎让它能侥幸避开一部分最低空肆虐的能量湍流,获得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之机。然而,在高地的中央,并非他们之前根据信号特性所猜测的、某种隐藏的高科技信标塔,或者坚固的末日避难所遗迹。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奔跑的人影**。
当这个影像被高精度镜头捕捉到,并经过最先进的图像算法处理,无比清晰地、毫无缓冲地呈现在主屏幕上时,整个“凤舞”号舰桥,陷入了一种近乎时间凝固、万物失声的绝对死寂。只能听到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画面中,一个身影,穿着极其简陋、似乎由某种未知兽皮和粗糙古老织物拼接而成的衣物,裸露的皮肤呈现出长期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小麦色与风霜痕迹。他正以一种稳定到令人感到诡异的、仿佛机械钟表般精准的节奏,环绕着高地中心一片似乎无形、却又真实存在的轨迹,进行着周而复始的、永恒的奔跑。他的步伐矫健而充满野性的爆发力,每一次脚掌蹬踏地面,每一次手臂的有力摆动,都充满了某种原始的、不屈的韵律感,与周围死寂毁灭的环境形成了荒谬而震撼的对比。
他的身影,在漫天狂舞、色彩混乱的毁灭性能量风暴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无形的巨力碾碎、气化。然而,他那奔跑的姿态,却又如此……**坚定**,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岩石,而是命运的脉搏,他的奔跑本身,就是一种对这片死亡世界的无声宣言和反抗。
更令人难以置信,甚至颠覆所有物理学和生物学常识的是,在他奔跑的同时,他身体的周围,似乎隐隐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呼吸般明灭不定的莹莹光辉。而每当天空中凝聚起特别粗大的、足以瞬间汽化战舰装甲的恐怖闪电,或者肉眼可见的彩色能量湍流如同死神镰刀般即将扫过高地时,他奔跑的节奏会瞬间发生极其细微、却又妙到毫巅的变化——或是骤然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或是诡异地、违反惯性般改变奔跑的方向,或是短暂地停顿、蜷缩身体,寻找高地表面天然的微小凹陷——总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以毫厘之差,惊险万分地避开能量冲击最核心、最致命的区域。
他仿佛早已与这片狂暴的雷狱融为了一体,他不再是在被动地抵抗风暴,而是在**观察**、在**理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驾驭**着风暴的规律!或者说,他是在利用风暴能量起伏的间隙,进行着一场孤独而壮丽的死亡之舞。
“生……生命信号确认!”李维博士的声音猛地打破了死寂,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认知冲击而变得尖利甚至破音,“碳基人类!生命体征读数……旺盛!活跃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这完全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生物学定律!在这种大气、这种辐射、这种能量环境下,他应该在一瞬间就……”
“那个信号源……那个稳定了几十年的复杂脉冲信号……难道就是他?”莉娜副官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嘴,声音从指缝间溢出,带着颤抖,“是由一个……一个**在奔跑的人**发出的?他用什么发出的?他的身体吗?”
澹台凤舞猛地从指挥席上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打破了了她一直维持的冷静姿态。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如同针尖,死死地盯住屏幕上那个奔跑的身影,仿佛要将那影像刻入灵魂深处。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自制,所有的理性分析,在这一刻,在这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景象面前,几乎被彻底击碎、瓦解。
那违背常识的、与风暴负相关的信号波动……
那指引他们穿越死亡星系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那隐藏在雷狱星狂暴真容下的、古代战场的秘密……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谜团,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近乎神迹的景象——一个在人类科技与认知中绝对无法生存的生命炼狱里,孤独地、永恒地奔跑着的人!
他不是依靠任何可见的、能够理解的高科技防护装备,而是凭借着他自身的**血肉之躯**,和那种仿佛能预知未来般的、玄之又玄的**直觉**或**本能**,在这片地狱中存活了下来,并且持续不断地、以一种他们尚未理解的方式,发出着那个吸引了他们前来的神秘信号。
他到底是谁?
他来自何方?是那场远古战争的幸存者后裔吗?
他为何要在此地,以这种奔跑的方式存在?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他还是纯粹意义上的人类吗?
无数的疑问,如同宇宙诞生时的星云爆炸,瞬间充斥了澹台凤舞的脑海,几乎要将其撑裂。她清晰地意识到,她们发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惊人的幸存者,一个活着的考古遗迹。这个孤独奔跑者的存在本身,可能就是他父亲穷尽一生所追寻的、关于“生命形态无限可能性”以及“人类潜能边界”的……最直接、最有力、最震撼的证据!
“堡垒”探测器的镜头在指令下缓缓拉近,焦距调整,最终捕捉到了那个奔跑者偶尔因调整方向而抬起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却仿佛被岁月和风霜共同雕刻过的面庞,皮肤粗糙,棱角分明。他的眼神,透过屏幕,锐利得如同经历了千锤百炼的鹰隼,深邃得如同这片死亡星系本身,里面没有丝毫的迷茫与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野兽般的警惕和一种磐石般的坚定。那一瞬间,仿佛他能穿透探测器的光学镜头,跨越数百万公里的冰冷虚空,与舰桥上紧紧凝视着他的澹台凤舞,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跨越生死的遥遥对视。
那一刻,澹台凤舞知道,她们“凤舞”号,她个人,与这个孤独的奔跑者——(陈远)——的命运轨迹,已经如同被无形的引力场捕获,不可避免地、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前方的谜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加深邃、更加诱人,也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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