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纯几乎是滚进反抗军大营的。
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和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义常的。
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糊成一片,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泥偶。他踉跄着,大口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双目圆睁,瞳孔涣散,仿佛依旧沉浸在那片血雨腥林的噩梦之中,对周遭的一切——惊愕的士兵、摇曳的火把、低沉的警戒号角——都视若无睹。
“义常……前辈……”
他口中无意识地反复呢喃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而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
他被两名认出他的士兵几乎是架着,带到了珊瑚宫心海所在的临时指挥所。
指挥所设在靠近崖壁的一个干燥岩洞里,火盆燃烧着,驱散了些许湿冷,但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心海正俯身在地图前,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勇田和其他几位核心幕僚也在一旁,脸上都带着前线局势不明带来的焦虑。当阿纯被半拖半拽地送进来时,所有人都被他的惨状惊住了。
“阿纯?!”
负责训练新兵的勇田首先认出了这个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几乎瘫软的身体:
“你怎么回来了?义常呢?其他人呢?!”
阿纯听到“义常”的名字,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抬起头,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点,看清了面前的心海,如同溺水者看到了唯一的浮木。
“珊瑚宫……大人……”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
“死……都死了……前辈……前辈他……呜呜……”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无法组织语言。他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岩石地面,指甲几乎要抠进去,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洞窟中回荡,充满了绝望。
心海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走到阿纯面前,缓缓蹲下身。
她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深海,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几乎崩溃的少年。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搭在阿纯颤抖的肩膀上。那指尖带着一丝微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别怕,阿纯。”
她的声音柔和而清晰,像一道清泉流过阿纯混乱的心绪: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慢慢说,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
或许是心海的平静感染了他,或许是那肩膀上微凉的触感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阿纯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抬起头,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那双眼睛充满了血丝和极度的惊恐。
“我们……回……回来的路上……”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前辈……前辈说……有……有老鼠……他让我躲起来……自己……自己去了……”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提到那三个如同鬼魅般出现的忍者,他们的装束、武器;提到义常如何让他躲起来;提到自己如何因为害怕到极致而最终忍不住冲出去;提到义常如何用身体挡刀,如何将苦无刺进最后那个忍者的下巴……每一个细节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更深的恐惧。
“前辈……他……他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阿纯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倒下了……他……他最后……摸了我的头……说……说我……像个样子了……呜呜……然后……然后他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再次失声痛哭。
他混乱的描述充满了惊恐和主观感受,许多细节模糊不清。
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勇田,脸色都变得越来越凝重。他们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
幕府忍者出现在回大营的路上——目标明确,不是巡逻,是截杀!
三人一组,装备精良,行动诡秘——这不是普通士兵,是专门执行猎杀任务的精锐。
义常拼死阻敌,掩护阿纯逃走——说明他认为传递信息(或者说让阿纯活着回去本身)极其重要!
阿纯被刻意排除在情报细节之外——义常只让他“躲好”,只字未提具体任务内容,也从未让他接触任何可能的情报载体。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心海静静地听着,搭在阿纯肩膀上的手始终没有移开。
她的目光在阿纯布满血污、惊恐万状的脸上缓缓移动,仿佛不是在听一个混乱的叙述,而是在阅读一幅活生生的画卷——那上面写满了遭遇伏击的仓惶、精锐忍者的无情、老兵拼死的决绝、新兵崩溃的恐惧……以及那被义常用生命刻下的、最赤裸裸的警告!
当阿纯描述到义常最后倒下,他独自在雨中面对三具忍者尸体和前辈冰冷的遗体时,心海的冰蓝色眼瞳深处,仿佛有深海漩涡骤然加速旋转。
她明白了。
情报,从来就不是写在纸上或卷轴上。
情报,就在眼前这个少年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脸上!
情报,就在他语无伦次却饱含惊恐的叙述细节里!
情报,就在义常明知必死,却坚持让阿纯独自逃回的行为本身!
义常用他的死,和阿纯这张“活地图”、“活报告”,将最核心的信息——幕府军已派出精锐忍者封锁回营道路,意图截杀信使,并且可能正在发起针对指挥部的斩首行动——以一种敌人绝对无法拦截、也无法预判的方式,送到了她的面前!
心海缓缓站起身,搭在阿纯肩上的手也收了回来。她的脸上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酝酿着雷霆万钧的决断。
她转向勇田和其他幕僚,声音如同冰玉相击,清晰而冰冷地穿透了洞窟里压抑的空气:
“勇田将军,立刻传令!”
“一、大营所有哨位、暗哨,立即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启用所有预设陷阱!重点防御方向——西侧崖壁与北侧密林!”
“二、所有附近的预备队,立刻向指挥部靠拢集结,固守待命!”
“三、发射信号弹,通知五郎将军和名椎滩前线所有部队指挥,不必回援!立刻!按原定计划,向九条阵屋发起最猛烈的进攻!敌军主力精锐已被调离,其后方必然空虚!全力猛攻!不得有误!”
命令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瞬间点燃了指挥所内紧张的气氛。勇田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立刻领命:
“遵命!”
他转身冲出岩洞。
心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仍在无声抽泣的阿纯身上。
她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少年的恐惧,看到了那位老兵最后的嘱托与牺牲。那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哀伤,以及更深沉的决心。
“带他下去,清洗伤口,好好休息。”
她低声吩咐旁边的士兵。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投向岩洞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杀机四伏的黑暗森林。
幕府军的奇袭之刃,已经出鞘。
而她的反击之网,也已悄然张开。
义常用生命传递的“情报”,必将成为这场战役的转折点。
名椎滩前线,腥咸的海风裹挟着硝烟与血腥味,刮过每一张疲惫而焦灼的脸。
雨水不知何时已停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五郎伫立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眼眸死死盯着八酝岛方向那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焦黑一片的滩涂尽头。
突然,一点微弱却刺目的紫光,如同垂死挣扎的星辰,挣扎着刺破八酝岛上空浓重的雨云和硝烟,在昏沉的天幕上倔强地燃烧起来。
信号弹!
五郎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那特定的颜色和光芒——是珊瑚宫大人预设的紧急情况信号!最高级别的示警!
“珊瑚宫大人……”
五郎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几乎不成调。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比任何海风都要刺骨。他几乎能想象出指挥所可能遭遇的险境:
精锐的突袭、猛烈的爆炸……那位总是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现人神巫女陷入危局的模样,让五郎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回援”命令。
恐慌之后,是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一种撕裂的痛。
一边是如同神明般指引着反抗军前进的精神领袖,是他誓死效忠的珊瑚宫心海;另一边,是心海大人用生命和智慧换来的、眼前这千载难逢的战机!
若珊瑚宫大人真的……海只岛又将何去何从?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失去心海的海只岛,就像失去灵魂的躯壳,未来一片灰暗。
五郎痛苦地闭上眼,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那蓬松的尾巴也狠狠抽打了一下空气,甩掉所有不合时宜的软弱。
再睁眼时,那眼眸深处的痛苦,已被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所取代。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战士的归宿是战场!
心海大人用这样的方式传递命令,其决意已昭然若揭——此刻,唯有胜利,才是对珊瑚宫大人最好的回应,才是海只岛未来唯一的基石!
“通知各部!”
五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撕裂了战场上压抑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敌军已成强弩之末!全员就地休整十五分钟,检查装备,补充体力!时间一到,随我——”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海对岸那座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九条阵屋,声音如同雷霆般炸响:
“目标九条阵屋!——进攻!!”
八酝岛西北部,湿滑陡峭的崖壁之下,阴冷潮湿的岩缝如同巨兽的咽喉。
你和九条裟罗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屏息凝神,如同蛰伏的猎豹。上方不远处,反抗军大营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哨塔的火光在风雨中摇曳。
就在你们准备发起致命一击前的最后宁静中,那一点突兀升起的紫色光芒,也清晰地映入了你们的眼帘。
你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极其细微、却如同冰针般锐利的不安感,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你强行维持的冷静屏障。
那信号……太近了!就在我们目标的正上方!它的出现绝非偶然,更像是一种……预警?一种宣告? 仿佛心海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隔着重重雨幕和丛林,正冷冷地注视着你们潜行的轨迹。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你几乎以为是错觉。
你用力地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绷紧如刀刻。
“莱屋……”
这个名字在你心中无声滚动,带来一丝不确定的沉重。他拦截失败了吗?还是……那里发生了超出预料的变故?
不行!现在不是动摇的时候!
你强行将这股不安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如同将躁动的雷霆按入冰封的深渊。箭已离弦,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任何犹豫、任何退缩,都将导致满盘皆输。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铜墙铁壁,唯有向前,用手中的双刀劈开一条血路,才是唯一的生路!
“……”
身旁的九条裟罗也看到了那信号。
她并未出声,但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她握着雉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落,滑过紧蹙的眉头。一丝与你同源的忧虑,在她那向来坚毅的金色眼眸中飞快掠过。
“裟罗。”
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稳定,穿透雨声传入她的耳中:
“看到了吗?”
“……嗯。”
她的回应只有一个短促的音节,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你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她短暂相接。在那双映着信号弹残余紫光的金色眸子里,你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你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蕴含着破釜沉舟的力量:
“相信他。”
你稍作停顿,眼神锐利如刀,转向近在咫尺的敌营:
“此刻,我们只能相信他。也必须……相信我们自己!”
你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雷暴的嗡鸣。你的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踏雪】冰冷的刀柄之上。腰间的神之眼微微亮起,仿佛呼应着你体内那被契约束缚却依旧渴望毁灭的狂暴力量。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你的意志而变得粘稠、带电。
目标,就在眼前。
无论那信号意味着什么,冲锋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