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的朱门之后,是宽敞的庭院,同样仿白玉的石砖铺满地面。
整个院子的地面都发着莹润的光,照的人目眩神迷。
祠堂的几间屋子房门都紧紧闭着,唯独中间最大的那间屋子房门是虚掩着的。
这唯一的打开的房门并未让三人感到庆幸,反倒是让三人更添警惕,唯恐被瓮中捉鳖。
“贵客,为何在外面等待?”
仿佛空气一样的声音漂浮出来,如同风吹过山的空洞。
虚掩的门静默地敞开了。
已经没有退后的余地。
三人沉默而警惕地靠近彼此,进入房门大开的祠堂中。
不同于站在外面望向屋内的空洞,不知来处的柔光将整个屋子照亮。
漆金的供台,朱红的梁柱上金色的纹路熠熠生辉,飘下的白纱将供台之上的东西与来客的眼睛隔绝。
身后的屋门嘎吱一声,昭示着到来的客人已经没有回头之路。
“贵客...啊,贵客们。”
白纱之后是模糊声音的来处。即使隔的这么近,祂的声音还是来自远方一般的飘忽。
“是我招待不周,让贵客们等了那么久,见笑了。”
祂礼貌地道歉着,却不影响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但是作为贵客们擅自闯入的代价,请贵客们为我制一件新衣吧。”
木流灼的剑一直带在身上,他捏紧了剑柄。
自进入以来三人未发一言,始终沉默地警惕着,但显然此刻已经不是沉默的时候了。
三人对视,洛檐开口道:“这位...”
洛檐停顿,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称呼祂。
“叫我金君便好。”
祂向来贴心,此刻适时地接了洛檐的话。
“金君前辈,我们擅自闯入自然需要赔礼道歉。只是误闯也非我们所愿,不知道您可否告诉我们离开的方法?”
洛檐并不打算反驳这个奇怪的存在,哪怕他们其实并没有向祂必须赔礼道歉的需要——真论起来,说不定还得祂向他们道歉呢。
“贵客,只要你或者你们能满足我的要求,我自然是乐意帮助你们的。”
很让人心动的提议,洛檐却并没有被这个提议冲昏头脑。
“不知道您需要什么样的衣服?”
她并未直接答应,反而试探着提问。
“我要柔软的、光滑的、带着温度的衣服,它最好是新鲜且湿润的,这样才能更好的贴合我的身体。”
带着思索和向往的声音诉说着祂对衣服的要求,听的人不寒而栗。
“前辈,您这衣服,听着可不像布料做的啊。”
竹冥忍不住插嘴道。
白纱晃动一下,似乎有视线投射而来。
“啊,贵客,您误会了,我从未说我要的是布料做的衣服。
您瞧我这副模样。”
那遮蔽所有的白纱掉了下来,融入满地莹润的白。
纱帘之后,交杂游动的纤细金丝,层层叠叠纠缠出人形的上半身,单就这半身来看,我们现在可以称“祂”为“她”了。
她的下半身只是随意堆积起来的金色乱线。
“贵客们,请不要怕...您看我这副模样,是穿不了正常衣服的。”
没有五官的面庞说着不走心的安慰话语,这句话她还稍微练习了一下。
“所以,贵客们,给我一件衣服吧。”
铺散的乱线骤然乍起,冲向供台前站立的三人。
“铿——”
清脆尖锐的兵戈交接之声从锋利的剑刃与金丝的交接处传来。
木流灼在一瞬间变换身形,挡在了最前面,用剑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他单手持剑用力,金丝被斩断,纷纷落下。
“贵客,您弄疼我了。我不过是要一件‘衣服’,您怎么如此小气。”
那故作礼貌的声音还在装腔作势,不过洛檐却不打算再与它虚与委蛇。
“你如果真的要衣服,我们自然不会拒绝。
可是你要的真的是衣服吗?”
不带情感的冰冷质问从洛檐嘴里说出,但这可吓不到金君。
金君那空洞的身体里传来隐约的哼笑:
“嗯...衣服套在人身上,将人包裹起来。人皮也是裹在人身上将人裹起来。
人皮也是衣服啊,贵客。”
金君也不再装出那副礼貌的样子了。金丝拗成的脸上留有空隙,在一瞬间扭曲挤压,露出人性化的狰狞。
金丝聚集,如同潮水一般向几人扑过去。
最前方的木流灼直面汹涌的“金潮”,剑光闪烁,每一次挥动都会收割一大片金丝。
洛檐踩着供桌腾空,恰好被召唤武魂后飞起的竹冥接住。
二人浮在空中,身边围绕着半透明的彼岸花和蓄势待发的道道蝶刃。
又一阵“潮水”袭来,木流灼以魂力将其冻结,而后迅速后退。
在他后退的瞬间,彼岸花和蝶刃一同袭来。
轻飘飘的花朵炸出夺目的红光,冷冽的幽绿色蝶刃在红光中穿梭。
爆炸带来的金粉在空中纷纷扬扬,细密而轻盈,在空中久久不散,如同金色的浓雾,一时间竟遮蔽了三人的双眼。
一时不慎吸入的金粉也在侵入三人肺部后让三人呛咳不已,感到一阵不适。
这可不是件好事。
三人迅速离开原地。
果然,在他们离开的下一刻,金丝凝聚成的锋利长矛就刺穿碍事的金雾,狠狠地扎进他们刚刚停留的地方。
还不等他们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木流灼就跃至半空将他们拉离。
同样的金色长矛再次穿空而过。
在闪烁的雾气中,几人狼狈地东躲西藏,几次与尖端闪着寒光的长矛擦肩而过。
“贵客们,请不要躲了。我的手艺实在鄙陋,万一扎坏衣服就不好了。”
金君忧愁中带着祈求的声音响起,听得洛檐心里一阵冒火。
“口口声声说着贵客,也不见你多手软。说好的客人是上帝呢?你就这样对待你的上帝?”
洛檐已经很久没有被追的这么狼狈了,她声音带着火气,尖锐地对抗着胡言乱语的怪物。
金君没有与她继续掰扯的心思,她满心只有自己的衣服。
“贵客......”
“贵客啊......”
不似人类的声音隐藏在梦幻的碎光之后,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空远。
原本不算太大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边界,也失去了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金色的雾气将整个空间塞得满当,目之所及除了彼此,便只有空中粼粼的金光。
金矛已经不再出现了,四散的声源也让三人无法判断金君的位置。
三人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能提起胆子不断地观察着四周,犹如惊弓之鸟。
竹冥看着半空一直不散去的金雾,满目思索。
虽然半空的的视线被遮挡,但更高的地方视线还算清晰,不如我飞高一点看看情况?
无声的询问夹在与武魂同色的眼睛中传递给另外二人。
得到了赞同的回应后,他身上牵着洛檐为他特意缠上的红色花丝,一下子极速腾空,在合适的位置急停观察四周。
然后——
许久不见的寒芒突如而至,犹如压轴的演员精彩亮相。
尖锐的黄金矛头距离他的面门不过数寸,一点寒光隔着空间就已经让他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他的瞳孔剧烈颤抖,已经没有躲开的机会了。
他尽力后仰,熟悉的剑光适时自他下方擦着极微小的空隙而来。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
寒冰与黄金相撞,擦出一阵刺目的火花。
这一瞬间的生机被牢牢握住,背后蝶翼敛起,身上红丝传来强大的拉力。
他后仰翻身迅速向与下方二人不同的方向飞去,躲回金粉之下。
欺暑剑则在碰撞之后直冲房顶而去,铿锵一声深深刺入砖石之中。
而在木流灼将剑丢出去的那一刻,金丝犹如盛开的食人花,张开大嘴要将二人吞下。
洛檐和木流灼这才发现金丝不知何时已经借着雾气的遮蔽到了他们脚下。
冰冷的魂力炸开,内层的金丝被冻了起来,外层的金丝还在蠕动着爬上来。
二人借着这点空隙从原地跳起,余光瞥见地上已经全部都是不断扭动的金丝,随即目光巡视寻找新的落脚点。
有了。
洛檐与木流灼眼神交涉,顷刻之间已有了主意。
二人在空中调转方向,踩向柱子,用魂力将自己暂时固定在柱子上。
木流灼伸手将剑召回,随后又脚一蹬再次跃入金丝浪潮中大开杀戒。
而洛檐依旧停留在柱子上,魂力凝聚出的红色液滴自她指间落下,末端拉出比发丝更加纤细的丝线。
这是花丝的另一种用法。就像蜘蛛可以用蛛网的颤动感受外界状况一样,她也可以用她的花丝去感受、去隐匿的探查敌人的状况。
而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接下来就需要木流灼和竹冥撑一段时间了。
洛檐闭上双眼,千百根红色花丝从她指尖延伸出来,这些比发丝更加纤细柔软毫无存在感的东西,悄悄地缠住一根又一根比它们庞大许多的金丝。
而竹冥掉转方向远离洛檐和木流灼,引开部分接踵而至的追击,希望以此来分散金君的些许注意力。
果然哪怕他已经再次躲入了金粉之中,接下来的攻击还是像长了眼睛一样追着他过来。
真是不死不休的执着啊。
竹冥苦中作乐,点评着这些金君的“爪牙”,躲过身后袭来的寒芒。
比金矛更加小巧灵活的金色箭簇接连射向他,蝶刃被不断丢出进行阻挡。他在空中也不断躲避,略显左支右绌。
但是这金色箭簇实在是太多了,即便他已经尽力躲避抵抗,还是被几个箭簇刺伤了肩膀和翅膀。
洛檐现在应该正在仔细感受,阿灼估计现在也自顾不暇,所以我得撑住。
竹冥咬牙,身形一瞬化作虚影,又躲开一次攻击。
然而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背后,绿色蝶翼的破损之处,渐渐地被流淌的金色覆盖。
至于木流灼,他的情况还算良好。锋利的剑刃划过,一簇簇的金丝便掉落在地上被再次袭击而来的金丝吞噬。
金丝不足为惧,只是它没完没了不知疲倦地袭来实在是让人烦躁。
木流灼的动作愈发狠厉果断,甚至金丝还未再次扑上来就已经被斩杀。
这般不断动作之下,木流灼甚至在他和洛檐附近清出了一块空地。
透明剑身内的金色流光似乎感受到他烦躁的情绪,在剑身内汹涌的波动。
金丝似乎有些害怕,攻势一时之间慢了下来。
这边洛檐的红丝似乎也终于找到了隐藏在金粉后的金君。
难以用肉眼察觉到红丝钻进金君金丝拧成的躯壳,那里面是一片空洞。花丝在里面无处可依,如幼虫般探动着头部。
它们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分散在各处的细小触丝挣扎着在空洞中聚集在一起。
洛檐的头上已经满是汗水,悄无声息地在金君的体内完成这件事情实在不简单。
那空洞似乎是粘稠的沼泽,她的魂力在里面运转十分凝塞,还要注意不要惊扰金君,更是让这件事情难上加难。
拧成一股的红丝同样纤细,不过一根吊坠绳的粗细。
红绳向空洞中唯一的特殊之处游走,那奇特的波动让红绳微微颤抖。
那是一团微微跳动着的物体,色彩通透,根根管道一样的脉络藏于其中,像是一整块精雕细琢的碧玉——这是一个极具暗示性的物体。
借由红丝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个物体大致轮廓的洛檐一时间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顾不得感受其中的诡异,方才还静谧着的红绳学金丝的样子张开“大口”,一举将那颗碧玉般的心脏吞下。
金君终于觉察到了什么,也可能是她终于舍得表现出她发现了一些什么。
“嗯?贵客您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气定神闲的声音让洛檐一惊,运转平稳的魂力像紧绷的丝线一样被扯了一下。那颗跳动的心脏在重重包裹之下被紧紧一拽。
金君不同寻常的态度让洛檐迅速意识到她似乎搞错了什么。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收手,她已经被发现了,无可挽回的后果已经造成,她能做的就是迅速做出反应应对。
指尖的红丝颓然断开,缓缓消失在空气中。洛檐从柱子上跳下,落在木流灼旁边。
“没成,快跑。”
洛檐简短说明情况,两人立刻远离原地,躲避可能出现的攻击。
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甚至,一直作为遮挡物存在的金雾似乎也在渐渐消散。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竹冥捂着受伤的肩膀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洛檐和木流灼连忙上前扶住他。
“竹子你怎么样?”
洛檐让竹冥靠向她,让木流灼能腾出手找叶寒珏给他们的丹药。她简单地检查了竹冥的伤势,最重的地方在伤口,其余地方只是一些擦伤。
“还行,就是流了点血,太疼了。我的老天,有点受不住。她的攻击突然就停了,我觉得不对劲,就赶快回来找你们。”
竹冥一边说着一边嘶嘶呼痛。
木流灼趁他张嘴的空隙往他嘴里塞了一把丹药。
“哎呀我......唔唔唔唔(好难吃)!!”
叶寒珏向来是救人的药做得要多难吃有多难吃,毒药做得倒是色香味俱全。
所以被一把药丸塞满口腔的竹冥只觉得一股冲天的草药味从他的口腔直达上颚,酸、苦、甜,甚至还有辣味在他舌尖上一起爆炸。
他嘴一张就要往外吐,被木流灼眼疾手快一把捂住。
被迫咽下的竹冥翻起了白眼,身上的伤是好了点,但人实在说不上好。
洛檐砰砰砰给他拍背把药顺下去。
“咳咳、呕...姐别拍了,疼。”
竹冥觉得自己再不张嘴就要被拍过去了,赶忙抻脖子咽了药制止洛檐。
总之小小的插曲过去,竹冥确实觉得自己好多了。
三人终于腾出时间去研究此刻的异样了。
令人烦恼的金雾已经全部消散了,三人终于切实的认识到此刻这空间是多么的辽阔,往四周延伸皆是举目不及的黑暗。
一直在地上蠕动的金丝无影无踪,喋喋不休的恼人声音也无处可寻。
此地多寂寥,仿佛他们遇到的一切皆是幻想。
——
白衣的执扇者还停留在高高的是台上,他手上是一把崭新的扇子,刚刚组装好扇骨。
那支撑一整个扇子的骨架是那样美丽,笔直坚硬,在月光下温柔地泛着光。
骨架展开着,等待属于它的扇面与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