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依旧沉暗如墨,唯有贡院甬道两侧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凛冽寒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排排如同囚笼般的号舍。雪花夹杂着冰粒,簌簌落下,在号舍的瓦檐和狭窄的过道上积起薄薄一层。
沈惊鸿所在的“辰字叁拾柒号”舍,位于甬道中段,位置不算最差,但也绝谈不上好。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厚厚的棉袍,直浸骨髓。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将带来的小手炉点燃,放入特制的棉套中,小心地置于脚边,聊以取暖。微弱的暖意升腾,在这冰窖般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珍贵。
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仔细地将那块充当桌案的木板又擦拭了一遍,确保无尘无垢。然后,将素白竹纸抚平,用铜镇纸压好。一方端砚,注入少许清水,他挽起袖子,开始缓缓研墨。松烟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考场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帮助他进一步宁定心神。墨汁渐浓,乌黑发亮,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做完这一切,他端坐在冰冷的木板上,闭目养神,调整着呼吸,将连日来的紧张、对未来的期许,乃至周遭环境的严寒,都暂时摒除在外。脑海中,只剩下经义的脉络、文章的章法,以及徐光启那沉稳的叮嘱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声遥远的钟磬之音穿透风雪传来,紧接着是衙役拖着长音的吆喝:“诸生就位——封门锁院——!”
沉重的贡院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锁之声清晰可闻,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一种更加深沉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偶尔传来的压抑咳嗽声。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甬道上响起脚步声,数名受卷官与号军在吏员的陪同下,开始分发试题纸和草稿纸。纸张从号舍小窗递入的瞬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恭敬地置于案上。他没有立刻去看试题,而是先检查纸张是否有污损、缺页,确认无误后,才将目光投向那决定今日命运的几行字。
试题纸是质地稍韧的官造毛边纸,抬头便是醒目的“顺天府万历二十七年童生试”字样。首题四书文,果然还是那道《“子曰:君子不器”》。虽然早已模拟过,但在此刻正式的场景下,沈惊鸿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迅速浏览后续题目,试帖诗要求以“雪”为题,五言六韵;经义题出自《尚书·洪范》,问“五行”与“五事”之关联;最后的策问,依旧是那道关于边患与财政的时务题。
时间有限,三个时辰(约六小时)需完成所有题目,容不得半分拖延。沈惊鸿没有急于在正卷上落笔,而是先展开草稿纸。他深知,一篇未经深思熟虑、匆匆写就的文章,极易出现纰漏,尤其是在这戒律森严的考场,涂改是大忌。
他首先攻克最耗费心神的四书文。在草稿上,他再次梳理思路。破题、承题,他力求稳健,完全依照正统理解切入,奠定一个扎实的基础。到了起讲、入手部分,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入自己的思考。他将“器”与“道”的关系,比作“舟楫与江河”、“规矩与方圆”,强调“舍器无以显道,离道则器为虚器”。在举例时,他依旧沿用圣人制礼作乐、周公孔子各有所长的典故,但论述的重点,则悄然放在“明器之理”方能“通大道之奥”上。他反复推敲字句,既要确保不触碰避讳,不偏离经义太远,又要尽可能地将“格物穷理”的精神蕴含其中。每一个用词,每一处引证,都需在脑海中斟酌再三,方才落于草稿。这篇不过数百字的文章,草稿却写了涂,涂了改,耗费了近一个时辰。
手腕已有些发酸,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热,而是精神高度集中所致。他停下笔,拿起带来的水葫芦,小心地抿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又掰了一小块硬邦邦的面饼,慢慢咀嚼。冰冷的食物下肚,反而让有些燥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稍事休息,他转而处理相对轻松的试帖诗。以“雪”为题,需紧扣题目,堆砌辞藻,讲究对仗工整,意境清雅。这并非沈惊鸿所长,但他也知此乃必考项目,不敢怠慢。他回想读过的咏雪诗篇,结合眼前实景,在草稿上勾勒出“琼英”、“玉尘”、“素龙”等意象,拼凑起“漫空飞六出,顷刻遍寰瀛”、“压竹欹难举,妆松湿更青”等诗句,虽无甚新意,但也算中规中矩,符合试帖诗的要求。
接着是经义题。对于《洪范》九畴中的“五行”(水、火、木、金、土)与“五事”(貌、言、视、听、思),他依据注疏,阐述其“天人感应”、相互对应的关系,如“貌曰恭”对应“木曰曲直”,“言曰从”对应“金曰从革”等。这部分主要考察记忆与理解,他驾轻就熟,很快在草稿上完成了要点梳理。
最后,才是他真正能够展现实学才干的策问。面对“边患频仍,钱粮匮乏,何以御外侮而实内帑”这一宏大命题,沈惊鸿精神一振。他在草稿上列出提纲:
一、 御外之策,首重精兵利器。他虽不能直言雷霆铳,却可以强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指出当前军械之弊,呼吁“遴选良工,精研技法,铸坚甲利兵,使一卒可当十卒之用”,并巧妙以“昔之强弩劲弓,亦赖不断改良,方成制胜之宝”来类比,暗示火器革新之必要。
二、 练兵选将,革除积弊。他提出“汰老弱,补精壮”,“严操练,明赏罚”,尤其强调将领需“通晓兵法,体恤士卒”,避免“纸上谈兵”与“克扣军饷”之痼疾。
三、 固守与屯田并举。主张于险要处“加固城防,广设烽燧”,同时于边防区域“大兴屯田,以兵养兵,减省漕运之费”。
四、 理财节用,清厘赋役。建议“审计度支,裁汰冗费”,“整顿盐铁茶马之政,祛除中饱私囊之蠹”,并强调“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认为“民富乃国强之本”。
在论述过程中,他虽然没有直接引用制造局的具体数据,但却将那种基于事实分析的思维模式融入其中,使得对策显得尤为扎实,不同于一般士子的空泛议论。
当时钟(沙漏)显示时间过半时,沈惊鸿终于完成了所有题目的草稿。他不敢松懈,立刻开始着手誊写正卷。
他再次净手,换上一支锋颍尚好的狼毫笔,蘸饱浓墨,凝神聚气,开始将草稿上的文字,一丝不苟地誊写到洁白竹纸上。馆阁体虽显拘谨,但在此刻,却是最稳妥的选择。他努力控制着笔锋,力求每一笔都横平竖直,结构匀称,墨色浓淡一致。寒冷的天气让手指始终有些僵硬,他不得不写几个字就停下来,将手凑到微温的手炉上暖一暖,再继续书写。
誊写的过程,亦是最后一次修改和润色的过程。他仔细检查着每一个字,确保无错漏,无涂改,更无触犯避讳之处。精神的高度紧张与长时间的端坐,让他感到腰背酸痛,眼目干涩,但他不敢有丝毫分神。
时间在笔尖的移动中悄然流逝。当日光透过糊窗的桑皮纸,变得有些明亮时,沈惊鸿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篇策论的誊写。他放下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又从头至尾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约莫大半个时辰。他没有提前交卷,而是将试卷整齐叠好,压在镇纸下。然后,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眼神。号舍内寒意更甚,手脚都已冻得麻木,胃中也因只进了些冷食而隐隐作痛。但他心中,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终于,代表着考试结束的钲声敲响,清脆而悠长,在贡院上空回荡。
“诸生住笔——!”
衙役的呼喝声再次响起。受卷官开始依次收取试卷。当沈惊鸿将自己的试卷交出时,看着那叠承载着自己心血与期望的纸张被收走,心中竟生出几分恍惚。
号舍门被依次打开,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子们,如同出笼的鸟儿,纷纷涌出,脸上混杂着解脱、疲惫、焦虑与希冀。沈惊鸿随着人流,缓缓向贡院大门走去。踏出那扇沉重大门的那一刻,外面喧嚣的人声、车马声扑面而来,明亮的雪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徐府的老仆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小公子,可算出来了,快暖暖身子。”
沈惊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任由老仆搀扶着,踏上归途。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贡院大门,他知道,第一关已然闯过。结果如何,已非他所能掌控。但他相信,自己在那方寸号舍之中,已然倾尽所能,发出了属于他的、带着格物烙印的第一声初鸣。接下来的,便是等待。而无论结果如何,制造局的烟火,边关的烽火,都将继续牵引着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