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六年的春天,格物书坊的雕版声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沈惊鸿蹲在书坊后院,看着工匠们将《算学新说》的最后一块雕版拼好。阳光透过梨树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九岁的身影比去年又长高了些,只是眉宇间的沉静,仍比同龄人厚重许多。
“沈少爷,苏小姐送东西来了。”书坊掌柜的声音传来。沈惊鸿回头,见苏卿卿站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个木匣,春风吹起她的裙角,像极了去年此时送测角仪的模样。
“这是我爹托人从徽州带来的新墨,”苏卿卿打开木匣,里面是几锭泛着青光的墨块,“说你改图纸费墨,让你用这个,不易褪色。”
沈惊鸿拿起一锭墨,指尖触到上面“格物致知”的字样,心里一暖。开原卫之役后,他们的防御图在辽东卫所悄悄流传,不少将领托人来京城求《算学新说》,书坊加印了三次,仍是供不应求。
“前几日收到辽东的信,”沈惊鸿摩挲着墨锭,“铁岭卫的参将说,按咱们的法子改了连弩,射程又远了五步,还想让咱们算算‘三箭连射’的配重。”
苏卿卿眼睛一亮:“我已经算过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画着连弩的剖面图,箭槽处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箭杆前端减一钱,后端加半钱,就能让三支箭的重心在一条线上,不会卡壳。”
两人凑在梨树下讨论,掌柜的在一旁笑道:“两位小先生这学问,真是能救命的。前几日有个辽东来的老兵,说他们按书上的‘水渠流量法’修了蓄水池,今年开春就没闹旱灾,非要给书坊送块‘传灯’的匾额呢。”
“传灯”二字让沈惊鸿心头一动。他想起老王头用命护住的防御图,想起那些在辽东用算筹计算粮草的士兵,忽然觉得,格物学从来不是孤芳自赏的学问,而是能在黑暗里递出去的灯盏。
正说着,徐光启的门生匆匆赶来:“沈少爷,徐大人让您去国子监一趟,太子殿下要看新编的《格物军术》。”
国子监的讲堂里,太子朱常洛正翻着书稿。见沈惊鸿进来,他指着其中一页笑道:“这‘烽火信号加密法’,比兵部的塘报还清楚。孤让东宫侍卫学了几日,现在能凭烟火长短,一眼看出敌军是骑兵还是步兵了。”
沈惊鸿躬身道:“能为殿下分忧,是学生之幸。”
“不止是分忧,是救命。”太子合上书稿,目光落在窗外的国子监生员身上,“昨日收到蓟镇军报,沈总兵用你改的车营,在红崖子口又打退了黑石部的袭扰。他说,车辕上的拒马枪,比原来多拆了三个焊点,反倒更坚固——这也是你算出来的?”
“是学生与苏卿卿一起算的。”沈惊鸿如实回答,“她发现原来的焊点太密,遇冷会崩裂,减三个焊点,反而能留伸缩的余地。”
太子点点头,忽然对身边的侍读说:“把孤那支银算筹拿来。”他将算筹递给沈惊鸿,“这算筹陪孤算了半年军报,今日转赠你。不是赏你,是托你——把这‘灯’传得再远些。”
银算筹入手冰凉,沈惊鸿却觉得沉甸甸的。他想起徐光启说过的话:“圣人之学在修身,格物之学在济物。二者本是一脉,就像灯芯与灯油,少了谁都燃不亮。”
从国子监出来,沈惊鸿去了翰林院。徐光启正对着一幅西洋地图发愁,见他进来,指着图上的“红毛夷”(荷兰人)据点:“这些西洋人在吕宋(菲律宾)占了港口,还想跟咱们通商。朝廷议了三个月,竟没人知道他们的船能载多少货,吃多少水。”
沈惊鸿凑近一看,地图上的船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他忽然想起利玛窦先生讲过的“浮力原理”,忙取过纸笔:“可以算!”
“算?”徐光启愣住。
“嗯,”沈惊鸿画出船的截面图,“船身吃水的深度乘以底面积,就是排开的水量,再按‘一斤水容一尺’的古法换算,就能算出载重。至于航速,看桅杆高度和帆的面积,用测角仪算风速,就能估个大概。”
苏卿卿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小木板,上面刻着简化的船模:“我爹说,古船有‘九底五盖’的规矩,船底宽九尺,船帮高五尺,浮力最稳。西洋船看着怪,道理该是一样的。”
两人一个画图纸,一个摆船模,徐光启在一旁记录,竟用了一下午,算出了西洋船的大致载重与航速。当他们把结果送给兵部时,几个老尚书都惊得说不出话——这些数据,竟与广东巡抚偷偷送来的谍报差不离。
“格物之学,竟能通四海?”兵部尚书摸着算草纸,喃喃自语。
消息传到宫里,万历皇帝罕见地召见了徐光启。据说皇帝看着西洋船的测算图,沉默了许久,最后让内侍把《算学新说》搬到了御书房。
这年夏天,格物堂的生员里多了几个特殊的学生——三个来自广东的水师小旗官,专门来学“船舶测算”。沈惊鸿教他们用测角仪算船高,苏卿卿则教他们用算筹算淡水储备,课间休息时,旗官们说起西洋船的坚船利炮,眼里满是羡慕。
“不用羡慕。”沈惊鸿指着窗外的格物书坊,“咱们能算出他们的船,就能造出比他们更好的。等把‘浮力算法’再完善些,明年就让军器监试试新船模。”
苏卿卿补充道:“还要算炮弹的弹道!利玛窦先生说的‘抛物线’,我用算筹画出了曲线,只要测出炮口仰角,就能算出落弹点。”
旗官们听得入神,其中一个忽然起身,对着沈惊鸿和苏卿卿深深一揖:“若早有这学问,去年在澎湖就不会输了。往后我等在海上,也算有灯可照了。”
夏日的蝉鸣里,沈惊鸿忽然明白“传灯”的真意。不是把学问藏在书里,而是让它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士兵的帐篷里,水师的船板上,甚至是遥远海岛的烽火台上。老王头的灯,他们接过来了;现在,他们要把灯递给更多人。
书坊的匾额挂上那天,苏浚亲自写了“格物传灯”四个大字。沈惊鸿和苏卿卿站在匾额下,看着辽东来的老兵、广东来的旗官、国子监的生员们围着新书抢购,忽然觉得,开原卫的风雪,老王头的血迹,都化作了此刻的书香。
九岁的少年望着天边的晚霞,手里的银算筹在夕阳下泛着光。他知道,前路仍有风雨——努尔哈赤的野心未灭,西洋人的船还在海上游弋,朝堂的保守派依旧阻挠。但只要这格物的灯盏传下去,总有一天,星火会连成星河。
苏卿卿碰了碰他的胳膊,指着书坊里正在抄写的生员:“你看,他们都在学呢。”
沈惊鸿点头,忽然笑了。春风吹落梨花瓣,落在摊开的《算学新说》上,像给那句“格物之学,可济天下”,盖上了一枚温柔的印章。
传灯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