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的惊蛰,军器监的锻炉间飘着淡淡的火药味。沈惊鸿踮脚站在木架旁,看着工匠将一根新钻制的枪管固定在台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算筹银簪——这是他十岁生辰时苏卿卿所赠,如今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沈少爷,这根枪管的内径误差总算控制在半厘之内了。”负责钻孔的李匠头递过卡尺,铜制的尺身映出少年认真的眉眼,“水力钻床又改了回齿轮,现在一天能出五根,就是耗铁太厉害,工部那边又在催着削减用料了。”
沈惊鸿接过卡尺,小心地卡进枪管端口。钻制枪管虽解决了卷制铁皮的炸膛隐患,却像李匠头说的,太费料——一根合格的枪管需从三十斤精铁中钻取,报废率仍有三成。他望着墙角堆着的废铁料,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徐光启书房看到的《军器图说》,其中一页提到“毕懋康制自生火铳,不用火绳”,当时只当是奇闻,此刻却在心头掀起波澜。
他放下卡尺,转身往军器监的文书房跑。那里堆着各地送来的军器改良图纸,其中就有几份是南京工部郎中毕懋康呈报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埃在阳光里翻飞,沈惊鸿蹲在高高的卷宗堆前,手指飞快地掠过封面,终于在最底层翻出了那几份标着“南京毕氏”的卷宗。
展开泛黄的图纸,上面画着一种奇特的铳械——在原本火绳的位置,多了个能转动的钢轮,旁边嵌着块灰黑色的石块。批注里写着“以石击火,取代火绳,风雨无阻”,却没画清钢轮与扳机的联动结构。
“自生火铳……”沈惊鸿喃喃自语,后世看过的枪械发展史片段忽然清晰起来——燧发枪取代火绳枪,正是因为摆脱了对火绳的依赖,而毕懋康,正是中国历史上记载的燧发枪研制者之一。他没想到,这位先驱的探索竟与自己的改良不谋而合。
他抓起笔,在图纸空白处补画起来。记忆中燧发枪的击锤结构逐渐清晰:扳机带动击锤下落,锤上的燧石撞击固定的钢砧,火星引燃药池中的火药。他特意在击锤后加了个小弹簧,标注“回位装置,一击即回”,又在药池上加了个滑动盖板,“防风沙,用时推开”。
画到一半,军器监总管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沈少爷,辽东急报!前日雪夜偷袭,咱们的鸟铳手火绳被雪打湿,没能及时开火,让女真骑兵冲了营,折了三百弟兄!”
沈惊鸿捏着笔的手猛地收紧,墨滴在图纸上晕开一个黑点。他想起那些在钻床上耗费的精铁,想起工匠们反复锻打的枪管——若点火方式不革新,再好的枪管也护不住边关的士兵。
“总管大人,”他举起补画的图纸,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毕郎中的自生火铳,能让军器监试试吗?我能补全它的联动结构!”
总管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眉头紧锁:“毕郎中的图纸去年就报上来了,赵首辅说‘奇技淫巧,徒费钱粮’,压着没批。再说,这玩意儿看着简单,真要做出来……”
“能做!”沈惊鸿打断他,指着钢轮与扳机的衔接处,“用三级齿轮传动,扳机扣动时,齿轮带动钢轮旋转半周,正好让燧石擦过钢砧。我算过力矩,用榆木做扳机柄,能省力三成!”
他拉着总管往钻床房跑,让李匠头取来小块燧石和钢片:“您看!”他用燧石快速划过钢片,火星瞬间迸发,落在铺着的火药引线上,“嗤”地燃起一串火苗。
总管瞳孔骤缩。军器监的人都知道,火绳遇潮就灭,阴雨天根本用不了,而这燧石取火,竟不受天气影响。
“可这齿轮……”
“我来画图纸!”沈惊鸿转身扑到案前,借着窗外的天光飞快勾勒,“钢轮用云纹钢,燧石选山西产的火石,硬度够。联动齿轮用熟铁锻造,齿距两厘,保证咬合精准。”
他画得太急,袖口扫倒了砚台,墨汁溅在衣袖上也浑然不觉。十岁的少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赶在下次雪夜前,让边关的士兵用上这燧发铳。
接下来的半个月,军器监的后院多了个奇特的景象:沈惊鸿带着几个老工匠围着个木架敲敲打打,架上固定着简陋的齿轮组,旁边摆着堆大小不一的燧石。他反复调整齿轮的齿数比,一开始钢轮转得太快,燧石碎了好几块;后来又转得太慢,火星不够引燃火药。
徐光启来看他时,正撞见沈惊鸿蹲在地上捡碎燧石,指尖被划出了血口子。老夫子心疼地拉他起来:“歇歇吧,你才十岁。”
“先生,”沈惊鸿举着块完整的燧石,眼里闪着光,“刚试成了!齿轮转半周,火星正好落在药池里!”他扳动扳机,“咔嗒”一声,钢轮转动,燧石擦过钢砧,一串火星迸发,精准点燃了药池中的火药,“您看!”
徐光启看着那簇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广东见到的西洋火铳,竟与这少年改良的燧发铳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抚着胡须笑道:“好小子,这星火,能照亮边关的夜啊。”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朱常洛立刻让人送来内帑的银子,嘱咐“不惜工本,先造五十支试用”。王铁匠带着伙计们日夜赶工,云纹钢轮在水力锻机下渐成雏形,山西火石被仔细打磨成合适的形状,连药池的盖板都做得严丝合缝。
第一批燧发铳造好那天,沈惊鸿亲自带着去靶场试射。他选了个有风的傍晚,让士兵分别用旧火绳铳和新燧发铳射击。火绳铳的火绳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三次才有一次打响;而燧发铳扣动扳机,“咔嗒”声后必有火星,十发全中靶心。
“好铳!”试射的老兵激动得红了眼,“这玩意儿在雪地里也能用,再也不用揣着燃着的火绳怕烧了营帐了!”
沈惊鸿望着夕阳下跳动的火星,忽然想起毕懋康图纸上的批注:“器者,卫民之盾也。”他或许只是站在先驱的肩膀上添了块砖,却真切地感受到,这小小的燧石火星,能在边关的寒夜里,为那些守卫疆土的人点亮一点暖光。
军器监的炉火又燃起时,沈惊鸿在新造的燧发铳枪管上刻下一个小小的“燧”字。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枪管的精度还能再提高,齿轮的寿命还能再延长,而毕懋康在南京的研发,或许已有了新的突破。
夜风穿过钻床房,带着铁器的冷香。沈惊鸿摸着那枚算筹银簪,仿佛能听见远方的马蹄声。十岁的少年站在历史的缝隙里,用稚嫩的手,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添了一簇微小却坚韧的星火。这星火,终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