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五年深秋,叶赫部覆灭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京城的湖面。
沈惊鸿正在格物堂校对《算学新说》的刻版,手里的刻刀“当啷”掉在地上。消息是徐光启从兵部带回来的,老夫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叶赫东西二城皆破,金台石、布扬古两位贝勒自焚而死……努尔哈赤还让人把他们的头骨做成了酒器。”
九岁的少年僵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他想起那卷雨夜带回的羊皮地图,想起叶赫使者绝望的眼神,想起太子朱笔写下的“恳请发兵”——终究还是晚了。那些他用算筹一遍遍算出的预警,那些他和苏卿卿熬夜画出的防御图,终究没能挡住铁蹄。
“先生,”他声音发哑,“朝廷……就看着不管吗?”
徐光启背过身,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赵首辅说,叶赫‘叛服无常’,灭了反倒是清净。陛下……陛下只说了句‘知道了’。”
沈惊鸿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他冲到案边,铺开辽东舆图,用朱砂笔沿着叶赫故地画了一道粗线:“这里离开原卫只有一百五十里,离铁岭卫两百三十里!按女真骑兵的速度,最多五日就能兵临城下!”
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却让在场的几个翰林院编修都沉默了。他们或许不懂算学,却看得懂舆图上步步紧逼的威胁。
“可我们能做什么呢?”一个老编修叹道,“连太子的奏请都被驳回了。”
沈惊鸿没说话,抓起案上的纸笔就往外跑。编修们想拦,却被徐光启拦住:“让他去。有些痛,总得自己撞了才明白。”
苏府的书房里,苏卿卿正用算筹模拟叶赫城的防御。见沈惊鸿闯进来,她手里的算筹“哗啦”散了一地:“你怎么了?”
“叶赫没了。”沈惊鸿把舆图拍在案上,红笔标出的威胁线像一道血痕,“努尔哈赤下一步就要打辽东卫所了,可朝廷什么都不做!”
苏卿卿看着舆图,脸色一点点变白。她想起父亲苏浚说过的“唇亡齿寒”,想起沈惊鸿算过的“女真兵力增量”,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都变成了活生生的刀光。
“我们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她忽然捡起一支算筹,在地图上的开原卫旁画了个圈,“这里的城墙是万历初年修的,高三丈,按你的‘仰角测远’,若在城头装连弩,能守住三十步内的冲锋。”
她又拿起一支算筹,圈出铁岭卫:“这里有个三岔河,冬天结冰后能过人,但冰层厚度不够承重甲骑兵。我们可以算出冰层最薄的位置,在那里埋火药……”
沈惊鸿看着她快速移动的指尖,听着她冷静的分析,心里的躁火渐渐平息。是啊,他或许改变不了朝堂的决策,但他能算出城墙的防御死角,能标出河流的冰层厚度,能让那些坚守在辽东的士兵多一分胜算。
“你说得对。”他重新拿起笔,“我们算出来,写下来,让人送到辽东去。就算朝廷不管,那些士兵看到了,总会有用的。”
两个孩子趴在案上,从午后一直忙到深夜。沈惊鸿算距离、画防御线,苏卿卿就算筹、核数据,连苏浚送来的晚饭都凉透了。他们画出了开原卫的“连弩布置图”,算出了三岔河的“冰层承重表”,甚至还设计了简单的“烽火信号加密法”——用不同时长的烟火组合,传递更复杂的军情。
“你看,”苏卿卿指着加密法的图纸,“原来的信号只能说‘敌军来了’,现在能说清‘来了多少骑兵,带没带攻城器械’。”
沈惊鸿看着图纸上稚嫩却严谨的标注,忽然想起苏卿卿长命锁上的“平安”二字。或许这就是他们能做的——在大厦将倾之前,用算筹和笔墨,为那些身处危局的人,搭一块小小的垫脚石。
第二天一早,徐光启看着案上厚厚的防御图,眼眶泛红。他立刻让人将图纸抄录数份,通过蓟镇的军邮送往辽东各卫所,还特意在信里注明:“此乃翰林院沈生与其友所绘,虽稚嫩却实用,望诸将留意。”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朱常洛让人把沈惊鸿叫去。东宫的藏书阁里,太子正对着叶赫部的贡品发呆——那些东珠、貂皮还摆在架上,进贡的部落却已灰飞烟灭。
“这些图,是你画的?”太子拿起一份防御图,声音低沉。
“是学生与苏卿卿一起画的。”沈惊鸿低头道。
太子沉默片刻,忽然道:“孤知道你们尽力了。有些事,不是你们的错。”他指着窗外,“你看这宫墙,看着坚固,内里的朽坏,却不是一两根木头能撑住的。”
沈惊鸿抬头,看见太子眼里的疲惫。这位储君虽有抱负,却处处受制于万历和保守派,连想救一个部落都做不到。
“但孤不会放弃。”太子拿起一支朱笔,在防御图上批道,“着辽东都司参照此图布防,所需军械,由内帑拨付。”
这道旨意虽然微弱,却已是太子能做的极限。沈惊鸿知道,内帑的银子远不够装备所有卫所,但至少,那些收到图纸的将领,会多一分准备。
离开东宫时,沈惊鸿遇见了苏卿卿。她手里捧着一个新做的铜制量角器,上面刻着“开原卫”三个字。
“我爹说,开原卫的参将是他的旧识,会看这些图的。”她把量角器递给他,“这个你带着,说不定……说不定将来能用得上。”
沈惊鸿接过量角器,铜面冰凉,却仿佛能焐出温度。他忽然想起叶赫使者说过的话:“我们女真有句老话,风来了,草要自己扎根。”
或许他和苏卿卿,就是那些在风里扎根的草。他们改变不了风向,却能让自己扎得更深,让更多的草聚在一起,连成一片能挡风的草原。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吹得翰林院的老槐树哗哗作响。沈惊鸿坐在格物堂里,继续校对《算学新说》的刻版。书里收录了苏卿卿的“烽火信号加密法”,还加了一章“辽东地形测算”,虽然未必能改变什么,却像是在黑暗里点了一盏小小的灯。
他知道,叶赫的余音不会散去。努尔哈赤的野心已经暴露,辽东的战火迟早会燃起。但他不会停下手里的笔和算筹——因为他是沈惊鸿,是那个在蓟镇烽火台下刻下“新声”的少年,是那个答应过妹妹要守护“平安”的哥哥。
窗外的枯叶落尽了,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却在寒风里透着一股倔强的挺拔。沈惊鸿望着那些枝桠,忽然觉得,这就像他和苏卿卿,还有无数坚守在辽东的人——看似单薄,却有着不肯折断的骨。
叶赫已矣,但他们的声音,会变成新的烽火,在辽东的土地上,一直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