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整个乱葬岗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血色。
收敛工作,终于结束了。
士兵们自发地,将一下午收集到的所有遗物——那半块破碎的怀表、那封无法寄出的家书、磨损的铜板、刻着“平安”的木牌、残破的军人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块临时铺开的、巨大的白布上。
再也没有人抱怨疲惫和肮脏。
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的气氛。
老拐一瘸一拐地走到林薇面前。
他那张满是刀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请示的、恭敬的神情。他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他看着那堆遗物,沙哑地问:“将军,接下来……咋办?”
一个简单的问题,却标志着暂编营的权力核心,已经悄然完成了转移。
士兵们不再需要命令去行动。
他们在等待一个,能安放他们此刻复杂、悲怆情绪的仪式。
林薇环视着那些沾满泥土、眼眶通红的士兵。
她没有下令就地掩埋。
而是指向阵地的最高处,那块唯一没有被炮火完全削平的山坡,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
“去,每个人,搬一块你们能找到的、最干净的石头过来。”
“我们要给兄弟们,建一个家。”
士兵们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默默地散开,用手,用工兵铲,甚至用身体,从山坡的各个角落,搬运来大小不一的石头。
没有喧哗,没有号子。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石头碰撞的“哐当”声。
他们用这些石头,在最高处,垒起了一座坚固、粗犷,如同古代烽火台般的衣冠冢。
那是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为那些无名的同袍,建立的一座不朽的丰碑。
当最后的遗物,被燕子亲手,用一个干净的弹药箱装着,庄重地放入墓冢,并用最后一块巨石封存后,林薇亲自将一块削平了的木牌,深深地插-入墓前的泥土中。
木牌上,是她用匕首,一笔一划,刻下的几个字。
笔锋凌厉,力透木背。
“兄弟们,安息。”
做完这一切,林-薇后退三步,对着衣冠冢,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不知何时,已经自发在她身后列成方阵的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全营,脱帽!”
“哗啦”一声。
三百多顶破旧的军帽,被整齐地摘下,紧紧地抱在胸前。
林薇没有点燃传统的香烛。
她从燕子手中,接过一个装满了烈酒的军用水壶。
她拧开盖子,将清冽的、带着辛辣气息的酒水,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洒在墓前。
这是军人之间,最质朴,也最厚重的祭奠。
酒尽。
她将水壶放在一边,转过身,面对着她的士兵们。
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讲任何大道理。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发表了治军篇最重要,也最短暂的一次演讲:
“都看清楚了!躺在这里的,就是昨天的我们!”
她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每一个士兵的心里。
“他们没有名字!但他们曾是军人!他们跟我们一样,被人看不起,被人当炮-灰,死在了这片没人记得的土地上!”
“这个世道,烂了!烂到了根子上!”
“但我们烂不了!我们的命,贱!但我们的骨头,不能贱!”
她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配枪!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她对着阴沉的天空,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激起巨大的回响,惊起一片栖鸦。
“我,林薇,在此立誓!”
她的声音,盖过了枪声的余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决绝。
“从今天起,暂编营的兄弟,生,睡一个炕!死,埋一个坑!”
“只要我林薇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兄弟!绝不!”
她的话音刚落。
老拐第一个,振臂高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通红着双眼,嘶吼道:
“生睡一个炕!死埋一个坑!”
“生睡一个炕!死埋一个坑!!”
三百多名士兵,三百多头被压抑已久的野兽,在这一刻,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
这吼声,充满了悲愤、决绝与新生的力量,响彻山野,仿佛要将天上的阴云都震散。
远远地,被周志道派来监视的张参谋,躲在一块岩石后面,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他知道,一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可怕的部队,已经在这片死亡之地上,完成了它最血腥的洗礼。
它,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