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
对燕子来说,这意味着要在一片被刻意清理过的沙滩上,重新寻找一粒被冲走的沙子。
难度极大。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不再是那个在山坡上潜伏的“观察者”。
他变回了那个游走在重庆市井里,最不起眼的“黄包车夫”。
一顶破旧的草帽,一身汗迹斑斑的短褂,黝黑的皮肤,沉默寡言的神情。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也没有人会提防他。
他就是重庆街头,那成千上万个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他的战场,重新回到了圣心女子中学的门口。
他没有去问学校的门房,或者那些已经被警告过的学生。
那些都是惊弓之鸟。
他寻找的,是那些在暗处,用眼睛记录下了一切的“旁观者”。
他拉着黄包车,在学校附近,转了整整两天。
他不拉客,只是默默地观察。
他观察每一个在这里讨生活的人。
修鞋的,卖烟的,补锅的,还有那些靠在墙角晒太阳的流浪汉。
他在寻找,谁是这里的“地头蛇”,谁的消息最灵通。
最终,他锁定了目标。
一个在学校对面,摆了个香烟摊的小贩。
那是个四十多岁,瘦得像根竹竿的男人。
他从早到晚,都守在那里。
眼睛,却很少看自己的烟摊。
而是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
他不是个普通的小贩。
他是个“眼线”。
可能是警察局的,也可能是袍哥的。
燕子没有直接去问他。
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拉着车,停在了烟摊不远处。
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硬邦邦的、冷掉的馒头,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大口地啃了起来。
那副虽然落魄却又倔强的样子,是重庆底层人民最真实的写照。
那个小贩,果然注意到了他。
同行是冤家,也是最容易建立联系的群体。
小贩递过来一根烟。
“兄弟,新来的?”
燕子接过烟,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
就这样,一连三天。
燕子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吃着同样的冷馒头。
他和小贩之间,从点头之交,变成了能闲聊几句的“朋友”。
聊的,无非是今天的生意,或是抱怨苛刻的税警。
第四天,燕子觉得时机成熟了。
在闲聊中,他“不经意”地,提起了那件事。
“唉,前几天,真是倒霉。在这里拉了个客人,结果是个坐霸王车的。我追了他半条街,钱没要到,还把车给撞坏了。”
他指了指自己车上那道“新添”的划痕。
“那家伙,就是从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上下来的。看着人五人六的,没想到……”
“黑色的福特?”
小贩的眼神,起了一丝微小的变化。
他上下重新打量了燕子一番,语气带着审视。
“没挂牌照?你倒是看得仔细。问这个做什么?”
燕子心里一紧,但脸上立刻堆起更浓的委屈和愤懑。
他用力拍了拍黄包车的损坏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抓住理不饶人的执拗。
“做什么?我得找他赔钱啊!”
“这伤可不是假的!妈的,白白吃亏?没这个道理!”
“大哥你整天在这儿,肯定见过那车吧?指条明路,找到人,讨来钱,我请你吃肺片!”
小贩眼中的疑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混杂着优越感和谨慎的神色。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并非好心,更像是一种知道内情者的警告:
“赔钱?哼,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那车……是‘和记水产’的。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赶紧修好车拉你的活儿去,别自找倒霉。”
小贩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那车,是‘和记水产’的。你以后见了,躲远点!”
和记水产。
一个看似普通的名字,却让燕子的血液,瞬间沸腾了。
线索,找到了!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当天晚上,他就将这个名字,传给了林薇。
苏曼卿立刻行动。
她连夜去了市里的工商档案管理处。
用一张伪造的介绍信和几块大洋,买通了值夜班的档案员。
在堆积如山的、泛黄的档案里,她找到了“和记水产”的注册信息。
公司注册人,是一个叫“刘富贵”的商人。
这个名字,很普通。
但档案里,夹着一张他的担保人证明。
担保人的签名,龙飞凤舞。
是“笑面虎”!
而这家水产公司名下,在长江边的海棠溪,有一处已经废弃了近十年的英国洋行仓库。
因为闹过鬼,早已无人问津。
目标,被精准锁定。
当晚,燕子就潜伏到了那处仓库的外围。
正如苏曼卿所料。
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临时的秘密监狱。
仓库的外围,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袍哥的暗哨。
他们抽着烟,聊着天,警惕性很差。
但在核心区域,那栋关押着龙芷君的两层主楼周围。
情况,截然不同。
守卫在那里的人,只有四个。
但他们每个人,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占据着视野最佳的攻击位置。
他们的站姿,持枪的姿势,甚至是在夜色中转动头部观察的频率。
都带着一股浓重的、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事风格。
燕子匍匐在远处的一堆芦苇丛里。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其中一个守卫的侧脸。
那张脸,很年轻,但眼神,却像狼一样凶狠。
最重要的是,他走路时,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轻微的内八字。
那是常年穿着木屐,留下的痕迹。
日本浪人!
而且,是其中的顶尖高手。
燕子屏住呼吸,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找到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被绑架的女孩。
而是一个,盘踞在重庆心脏地带的……日谍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