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夫医生的动作很快。
或者说,在这座被日本人占领的、充满了死亡和绝望的城市里,金钱,永远是最高效的通行证。
仅仅两天后,一个伪装成“鱼子酱罐头”的铅皮小盒,便通过一个可靠的白俄商人,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林薇位于霞飞路的公寓。
盒子里,没有珍贵的鲟鱼卵。
只有一小瓶,装着无色透明液体的、贴着“甘油”标签的玻璃瓶。
瓶子里,装的,正是那种从植物“紫花洋地黄”中提取出的、无色无味、却又能在特定剂量下,成为最完美“延时毒药”的——洋地黄毒苷。
这种东西,在当时,是治疗心力衰竭的特效药。
但一旦剂量超过安全范围,它就会变成一把最完美的、无形的“手术刀”,在受害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侵蚀、破坏他的心脏功能,最终,在数周之后,以一种看起来与自然死亡,毫无二致的“急性心力衰竭”的方式,夺走他的生命。
没有任何法医,能从尸体上,检测出它的痕迹。
林薇戴上医用手套,将那瓶致命的“甘油”,拿了出来。
她没有立刻去写那封决定生死的“回信”。
她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能让她这封“家书”,显得最合情合理的时机。
一个星期后,机会来了。
德国领事馆,将要举办一场小型的内部酒会,庆祝希特勒的生日。
林薇,作为在沪德国侨民中的“贵族代表”,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在酒会上,林薇像往常一样,扮演着她那个孤僻、忧郁,却又高贵得体的“施耐德女男爵”的角色。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高喊“嗨!希特勒!”。
她只是独自一人,端着一杯红酒,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一种充满了疏离和厌恶的眼神,冷冷地,看着那些正在狂热地,为他们的“元首”歌功颂德的同胞。
她这副“不合时宜”的姿态,反而让她那“反纳粹的旧贵族”的人设,变得更加的真实可信。
就在酒会进行到一半时,她“偶遇”了那位新上任的、对她“颇有好感”的德国驻沪总领事。
她用一种充满了对故人思念的、带着几分感伤的语气,向总领事,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总领事阁下,”她的声音,轻柔,而又充满了恰到好处的脆弱,
“我……我有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她也曾是巴伐利亚的贵族。
只可惜,因为一些……您知道的原因,她被迫,远走他乡,去了遥远的阿根廷。”
“我,刚刚才收到她的来信。
我想……我想给她回一封信,顺便,寄去一些我们家乡的特产,和一点小小的‘慰问金’,以解她的思乡之苦。”
“只是……我担心,普通的邮政,会不够安全。
不知道,您,是否能行个方便,让我,以您的名义,通过领事馆最安全的‘外交邮袋’,将这份小小的思念,传递给我那可怜的朋友?”
这个请求,是如此的合情合理,充满了人情味。
一个流亡在外的贵族小姐,想要帮助另一个同样命运多舛的“闺蜜”。
这,简直就是一出充满了“守望相助”精神的、高贵的戏剧。
那位本就对林薇心存好感的总领事,没有任何的怀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甚至还非常“体贴”地,为林薇,提供了一间领事馆内部的、绝对安静的办公室,让她可以,不受打扰地,写完这封充满“友谊”的信。
办公室里,只有林薇一人。
她从手包里,拿出了那瓶伪装成“甘油”的毒药,和一支崭新的蘸水钢笔。
她没有将毒药,混入墨水之中,那太容易被察觉。
她将那无色无味的液体,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了那张即将要被寄出的、印有德意志雄鹰徽记的信封的……封口处。
那层用来粘贴信封的、本身就带有一点点甜味的阿拉伯胶水,是她能想到的、最完美的、也是最无法被察觉的“载体”。
然后,她开始写信。
她的德文花体字,写得,是那样的优美,那样的充满感情。
她用一种最温柔、最真挚的笔触,回应着安娜所有的思念和问候。
她告诉她,上海的春天,很美。
她告诉她,自己,也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甚至,还交到了一些新的、有趣的朋友。
她鼓励她,一定要坚强,要努力地戒掉毒瘾,要为了克劳斯爷爷,和可爱的小格蕾塔,好好地,活下去。
信的结尾,她这样写道:
“……我亲爱的安娜,请务必相信,无论相隔多远,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
你,永远,都是我心中,最无可替代的、唯一的姐妹。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在那片,没有战争,没有仇恨,只有阳光和自由的潘帕斯草原上……”
她写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但每一个字,也都像一朵开在黄泉路上的、美丽的、致命的彼岸花。
写完信,她将那张由百灵帮忙兑换的、一千美金的银行本票,一同,放入了信封。
然后,她用舌尖,极其自然地,舔舐了一下信封的封口。
将那层涂抹了“死亡”的胶水,死死地,黏合了起来。
她将这封承载着“友谊”和“死亡”的信件,亲手,交给了那位热心的总领事。
并亲眼看着他,将这封信,盖上了“外交豁免”的印章,放入了那个即将要被送往柏林,再由柏林,转运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绝对安全的“外交邮袋”之中。
做完这一切,林薇优雅地,向总领事告辞。
当她走出德国领事馆,重新回到上海那喧嚣的、充满了罪恶的街头时。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知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当那个叫安娜·冯·施耐德的、可怜的女人,在数周之后,收到这封来自“挚友”的、充满了温暖的来信时。
当她,因为激动和思念,而同样,用舌尖,去撕开这封信的封口时。
一首,来自地狱的、无声的“安魂曲”,就将,在她的体内,悄然地,奏响。
那,将是她此生,听到的,最后的旋律。
从此,世上,再无安娜。
只有她,林薇。
一个,戴着施耐德女男爵假面的、孤独的、行走在刀锋上的……
普罗米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