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门前,那口薄皮楠木棺材,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不祥的惊叹号,死死钉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家丁们噤若寒蝉,在管家的连声催促下,才哆哆嗦嗦地上前,合力将那口轻飘飘,却又重如山岳的棺椁抬进了府门。
周遭死寂一片,只剩下棺木在石板路上拖行时,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和明清军那粗重如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他一路失魂落魄地跟着,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他看着那口楠木棺材,看到的不是女儿的遗体,而是他大房一脉轰然倒塌的梁柱。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他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支柱,那个从小就展露出非凡手腕与天赋的女儿……没了。
巨大的悲痛与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理智,让他根本无法去思考,方才小儿子明清微那番冷静分析背后,更深层次的寒意。
人群的另一侧,二老爷明清旺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狂喜。他与身旁的儿子明清微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便不再理会那行尸走肉般的大哥,悄然带着儿子转身,快步朝着自己二房的院落走去。
一进院门,与前院那压抑悲戚的气氛截然不同,明清旺脸上的沉痛面具瞬间被撕下,换上了一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畅快。
“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却无比痛快的低笑,“好!死得好啊!”
他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反手将门“砰”地一声关上,快步走到桌案前,拿起早已备好的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仰头便灌了下去,畅快地哈出一口酒气。
“快!去把老子珍藏了十年的‘醉春风’拿来!再让厨房准备最好的席面!今天,我要不醉不归!”他对着门外大喊。
“父亲。”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明清旺火热的头顶。
明清微缓步走进书房,他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沉静,看不出喜怒。
“此时非但不能庆贺,反而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明清旺眉头一皱,满不在乎地坐到主位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微,你太多虑了!明锦珊一死,我二房在这明家,还有谁能掣肘?他明清军就是一头没了牙的老虎,我就是当着他的面喝酒吃肉,他又能奈我何?”
他脸上满是胜利者的快意:“从此以后,这明家,就是你我的天下!如此天大的好事,难道不该庆贺?”
“父亲,”明清微没有与他争辩,只是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幽幽开口,“您不好奇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姐姐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一掌毙命。”
他没有重复尸身的惨状,而是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这句话,让明清旺脸上的得意,微微一滞。“你不是说,是被人震碎了心脉?”
“不错,”明清微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姐姐的修为,虽说是靠药物堆砌的彼岸境巅峰,根基不稳,但她身边还有‘人匠’单雄。能在一瞬间,让这两人同时毙命,连求救的信号都发不出……父亲,您觉得,这扬州城里,谁有这个本事?”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明清旺都心头一跳的名字。
“难道,是龙隐阁的那几位,亲自出手了?”
龙隐阁!
江南真正的定海神针,也是整个江南道所有世家都敬畏的存在。那里面供奉的,是几个早已不问世事,修为通天的老怪物。
“不可能!”明清旺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定,“龙隐阁的老祖们立过规矩,除非涉及皇室更迭,否则绝不出手。杀一个明锦珊,还没这个分量。”
“那会是谁?”明清微的眉头,缓缓蹙起。
“这……”明清旺也愣住了,他随即冷笑一声,“管他是谁!反正死的又不是我们的人!那丫头心比天高,总想着压我们二房一头,这次踢到铁板,也是她活该!她若不那么急功近利,想为大房立下泼天大功,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泼天大功?”明清微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他敲击着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眼中闪过一道洞悉一切的清明,“我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父亲,您说得对。能让她不惜性命去博的泼天大功,放眼当下,只有一件。”
“什么?”明清旺追问。
“截杀朝廷巡察使,阻断新政推行!”明清微一字一顿地说道,“若能办成此事,救家族于水火,她在大房的地位将无人可以动摇,甚至……连闭关的老爷子都可能为她破例。这赌注够大,也够疯狂,符合她的性子。”
明清旺恍然大悟,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后怕与庆幸:“原来如此……你是说,她去伏击那位冠军侯沈天君了?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在北境连杀神林太冲都束手无策的北蛮战神呼延灼,都让他给留在了榆林关!她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能杀了明锦珊,倒也说得通了。
这位侯爷,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一尊真正的杀神!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带着一丝急促。
“老爷,少爷,有要事禀报。”是二房管家压抑着喘息的声音。
“进来。”明清旺沉声道。
管家推门而入,脸色煞白,快步走到两人身前,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地将刚刚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的已经查明,送棺材来的那两名锦衣卫,昨夜并未在城中任何驿站或官署落脚。他们……他们是直接从城南的‘悦来客栈’出来的。”
“悦来客栈?”明清旺皱眉,那不是扬州城里最寻常的三等客栈吗?龙蛇混杂之地。
管家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
“而且……小的还打听到,就在半个时辰前,有几个煞气极重的新面孔刚刚入住那家客栈。”
明清旺心头一紧,而一旁的明清微,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缓缓地,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那是一种顶尖的棋手,终于等来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才会有的兴奋与期待。
“有意思,”明清微轻声低语,“不住官驿,不入豪宅,偏偏选了个人多眼杂,最容易藏匿也最容易暴露的地方……这是在等我们去查啊。”
“啪”的一声。
他展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城南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客栈中,搅动了整个江南风云的男人。
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轻声自语,像是在说给父亲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不,贵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