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西山,华灯初上的金陵城,比白日更添了几分喧嚣与绮丽。
金陵城刚刚从一场暗流汹涌的动荡中苏醒,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紧张。
空气里,昨日动荡留下的血腥与紧张气息,被秦淮河畔升腾的暖香与靡靡之音悄然覆盖。寻常百姓或许只知昨夜府尹发疯,查抄了王家几处产业,却不知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是巨鳄环伺,杀机四伏。
秦淮河畔。
与城中其他地方的压抑不同,这里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靡靡景象。
十里秦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笼罩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宛如一层轻柔的白纱。两岸的杨柳依依,绿丝绦垂入水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画舫楼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朱红的栏杆,金漆的雕窗,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偶有船娘在船头哼着江南小调,婉转的歌声和着橹声,一同揉碎在粼粼的波光里。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新,混杂着宿夜未散的脂粉香气与酒香,形成一种醉生梦死的独特味道。
沈天君披着乾坤大氅,负手立于河畔的石阶上,身旁的袁天罡则是一脸的好奇与惊叹。
“侯爷,属下久闻秦淮风月甲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袁天罡看着眼前这如诗如画的景象,忍不住赞叹道,“这般温柔乡,英雄冢,也难怪能让无数人流连忘返。”
沈天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河面,看着那些极尽奢华的楼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温柔乡?”
他收回视线,看着脚下被河水冲刷得光滑无比的青石板。
“这哪里是什么温柔乡,这分明是一座用金子堆砌、用人骨支撑的销金窟。”
“每一块朱红的栏杆,都浸透着江南盐商的油膏;每一盏彻夜不熄的灯火,燃烧的都是无数盐户的血汗。”
他的话语很轻,却让袁天罡脸上的赞叹之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然。
是了,侯爷眼中所见,从来都不是表面的浮华。
他看到的,是这繁华背后,被掩盖的罪恶与枯骨。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从河道中央传来,由远及近。
两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艘巨大无比的画舫,正破开薄雾,缓缓朝着他们所在的码头驶来。
那画舫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三层宫殿。
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船头立着两尊鎏金的麒麟兽,栩栩如生,威风凛凛。船身两侧挂满了细巧的琉璃宫灯,即便是在白日,灯中摇曳的烛火依旧清晰可见。
整艘画舫,无一处不透着金钱与权势。
“这便是王家送来的请帖上所说的,‘锦绣画舫,天上人间’。”袁天罡的瞳孔微微一缩,“光是这一艘船,其造价恐怕就足以抵得上北境三军一月的粮饷!”
随着画舫的靠近,那丝竹之声愈发清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
画舫在离码头数丈远的水面稳稳停住,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可见掌舵之人技艺之高超。
紧接着,画舫的甲板上,两扇巨大的描金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瞬间,袁天罡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只见甲板两侧,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身着各色轻纱的女子。
她们个个身段婀娜,体态轻盈,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双或妩媚、或清纯、或灵动的眼眸。
她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是一群从天宫降临凡尘的仙子,却又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妖异之美。
这阵仗,就算是久经风月的王孙公子见了,恐怕也要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然而,沈天君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仿佛眼前这足以让任何男人疯狂的景象,在他眼中,与路边的野花野草并无二致。
就在这寂静的对峙中,一名女子从那群蒙面美人中缓缓走出。
她与旁人不同。
她身穿一袭月白色的曳地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祈愿花纹,行走之间,流光溢彩。她没有蒙面,露出一张足以令满天星辰都为之失色的绝美容颜。
肤如凝脂,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琼鼻樱唇。
美则美矣,却不显得妖媚,反而带着一种清冷如月的气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广寒仙子。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甲板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莲步款款,风姿绰约。
她走到船舷边,对着岸上的沈天君,盈盈一拜。
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僵,恰到好处。
“祈雨阁,苏清漪,见过侯爷。”
她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如玉石轻叩,清冷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钻入人的耳中,让人感觉浑身都酥了半边。
金陵祈雨阁!
这可不是寻常的青楼楚馆,而是整个江南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更是无数达官显贵、文人骚客趋之若鹜的圣地。
而祈雨阁的花魁,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传闻想要见其一面,便要一掷千金,而且还得看对方的心情。
眼前这位自称苏清漪的女子,无疑便是这一代的祈雨阁花魁!
王家竟然能请动她亲自来迎客,这份手笔,这份面子,当真是大到了天上。
这既是在展示实力,也是一种下马威。
苏清漪缓缓直起身,一双美眸静静地落在沈天君身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异。
来之前,她听闻这位冠军侯乃是北境杀神,手上沾满了蛮族的鲜血,想来定是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粗鄙武夫。
可眼前之人,黑衣如墨,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那股睥睨天下,视万物为刍狗的气度,便已压过了这十里秦淮的万千风华。
苏清漪见过太多自命不凡的王公贵族,可没有一人,能与眼前之人相提并论。
短暂的失神后,她迅速收敛心神,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动听。
“只是这数丈水路,寻常舟桥怕是配不上侯爷的身份。王家主特意为侯爷备了一座玉桥,还请侯爷……登船一叙。”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画舫与码头之间,一座由数名壮汉抬着的白玉小桥,被“哐当”一声,重重地搭了上来。桥面光滑如镜,但落地的刹那,激起一片尘土,显得颇为无礼。
袁天罡上前一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沈天君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天君看着船上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又看了看那座通往“宫殿”的玉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没有理会苏清漪,而是偏过头,对身旁的袁天罡轻声说了一句。
“这王家,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更会玩一些。”
说罢,他再不犹豫,迈开脚步,径直踏上了那座白玉小桥。
一人,一袭黑衣,走向那座极尽奢华、杀机暗藏的水上宫殿。
他的背影,在秦淮河的晨雾中,竟显得比那艘画舫,更加巍峨,更加深不可测。
苏清漪看着那道从容不迫的身影,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
她见过无数人,唯独没见过,敢如此单刀赴会,视王家如无物的人。
这位冠军侯,究竟是狂妄自大,还是……真的有掀翻整个江南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