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
从图拉城到神都,三千玄甲军几乎是昼夜兼程,人歇马不歇。
这十二天,对沈天君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的酷刑。
女帝那句“滚回来”,像一道催命符,更像一道无形的鞭笞,彻底打乱了诸葛亮“大张旗鼓,徐徐图之”的阳谋。
他别无选择。
只是,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强行催动所剩无几的气血,让他那本就布满裂痕的经脉雪上加霜。每一次呼吸,喉咙里都泛起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意志,视野时不时就会阵阵发黑。
若非身上披着这件能隔绝一切气息探查的乾坤大氅,恐怕他连在马背上维持端坐的姿态都做不到。
胯下的赤兔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虚弱,一路行来,脚步竟比往常平稳了许多,最大限度地减少着颠簸。
即便如此,当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神都那巍峨雄伟的轮廓时,沈天君还是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眼前又是一黑。
终于……到了。
然而,当大军行至距城门十里之地,看清前方的景象时,不仅是沈天君,一众玄甲军将士,都齐齐勒住了缰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神都城门之外,旌旗如林,仪仗华盖,绵延数里,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黑压压的一片,尽皆身着品阶朝服,在寒风中肃立。
而在那数百名金甲禁军护卫的最前方,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如烈日当空,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九龙华盖之下,凰曦身着繁复的帝王礼服,头戴紫金冠,静静伫立。
天子亲迎,百官出城十里。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荣耀!
……
神都城外,寒风萧瑟。
凰曦望着远处那渐渐清晰的烟尘,一双凤眸中,情绪翻涌,复杂到了极点。
有他即将归来的欢喜,有对他安危的挂念,有对他立下不世之功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与委屈。
十二天。
她给了他半个月的期限,他不多不少,用了十二天。
这个混蛋,总能如此精准地拿捏住她的底线,让她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陛下,您看您,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还非要绷着一张脸。”
身侧,一袭火红宫装的焰灵姬,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望眼欲穿又故作威严的模样,忍不住掩嘴轻笑,低声调侃。
“再这么看下去,眼里的那点火气,可就藏不住,要变成望夫石咯。”
凰曦闻言,面颊微不可察地一热,随即狠狠地剜了焰灵-姬一眼。
若非此刻百官在侧,她定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尝尝什么叫“帝王之怒”。
心中,却早已将焰灵姬按在腿上,用小皮鞭狠狠抽了千百遍。
就在此时,禁军统领袁笑之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启禀陛下,冠军侯大军已至十里开外,片刻即到!”
“嗯。”
凰曦淡淡应了一声,那双看向远方的凤眸,却在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有星辰坠入。
她身后的内廷大总管胤东海,立刻会意,尖细的嗓音高高扬起:
“备——”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疾速放大的小红点,率先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赤兔马神骏非凡,马背上那道身影,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依旧身姿挺拔,渊渟岳峙,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他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金刀,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熟悉身影,凰曦紧绷了十二天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那张清冷威严的脸上,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如冰雪初融,春暖花开,瞬间绽放。
回来了。
这狗奴才,终于回来了。
“吁——”
大军行至城门前百丈之处,沈天君猛地一拉缰绳,动作干脆利落。
他翻身下马,落地时身形却微不可察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狂潮般涌上大脑,他强行咬住舌尖,用尖锐的刺痛和血腥味换来片刻的清明,将险些弯曲的脊背重新挺得笔直。
在文武百官敬畏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道九龙华盖下的身影。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
乾坤大氅之下,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终于,他走到了凰曦面前,金刀拄地,单膝跪下。
低垂的头颅,恰好能看到她礼服下摆那精致繁复的龙纹刺绣。
“臣,沈天君,不负圣望,收复北境失地,凯旋归来!”
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凰曦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略显凌乱的发丝,看着他身上那件遮掩了一切气息的黑色大氅,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平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轻颤。
“沈爱卿,劳苦功高。朕今日亲迎,为你接风洗尘。宫中已备下酒宴,与你同庆!”
“谢陛下隆恩。”
沈天君应声起身,抬头的一瞬间,却微微一怔。
今天的女帝,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竟化了极为精致的妆容。柳眉如黛,凤眸含威,眼角勾勒出动人的弧度,唇上那抹朱红,更是艳丽得惊心动魄。
往日的她,总是以素雅清丽为主,何曾如此盛装过?
这妆容,让她此刻的笑容,显得格外的明媚动人,仿佛能驱散这北境的万里寒风,让他一路的疲惫都消散了许多。
只是,这明媚的笑容,并未维持太久。
几乎就在沈天君起身的下一刻,那如春风般的笑意,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冷却,凝结,最后变成了一层剔透的冰霜。
那股熟悉的,属于帝王的清冷与威严,重新笼罩了她,甚至比以往更加森寒。
沈天君心中猛地一凛,那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浇灭。他顺着她冰冷的目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那辆一路随行的华贵马车车帘被掀开,一道淡紫色的身影,款款而下。
轻纱遮面,身段婀娜,莲步轻移间,风情万种。
即便是在盛装的女帝面前,她的风华,也未被压下分毫,反而形成一种别样的魅惑。
安月瑶。
“沈爱卿。”
凰曦冰冷的声音自身前传来,平淡得听不出喜怒,却让沈天君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此女,可就是你所说的那位西凉公主?”
“……是。”
沈天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宁愿独自面对北蛮的千军万马。
凰曦的目光在安月瑶那惊心动魄的曲线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随即语气淡漠地吐出四个字。
“身段不错。”
沈天君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不敢回应。
他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站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龟裂。
安月瑶似乎并未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她仪态万方地走到近前,对着凰曦盈盈一拜,声音柔媚动人。
“西凉安月瑶,参见大炎女帝陛下。陛下圣安。”
凰曦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安月瑶心中莫名一寒。
“公主随沈爱卿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这便随朕一同回宫休息休息吧。”
随即,她再也不看安月瑶,那双冰冷如刀的凤眸,重新落在了沈天君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很好,你很好,你长本事了。
“摆驾,回宫!”
冷冷地抛下四个字,凰曦拂袖转身,那宽大的帝袍袖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在胤东海等人的簇拥下,她径直登上了御驾。
整个过程,再没有看沈天君一眼。
华丽的仪仗队开始缓缓调头,文武百官也纷纷跟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安月瑶缓缓直起身,那双藏在面纱下的美眸,写满了莫名其妙。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位大炎女帝在看到自己的瞬间,所散发出的那股毫不掩饰的、刺骨的敌意。
可……为什么?
自己与她素未谋面,何曾得罪过她?难道是因为……身边的冠军侯?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天君,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面色比刚才似乎更加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