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深夜。
李默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仿佛凝固成了冰。
那个规律,像一条潜伏在深海的巨蛇,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脊背——所有故事草稿中,凡是出现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说不出口”“怕丢人”这类字眼的,提交率为零。
整整半年,数千个被压抑的、可能藏着绝望与呼救的故事,在最后一步,被它们的主人亲手删除了。
沉默,才是这个时代最致命的呐喊。
“嘟…嘟…”
凌晨两点,技术组负责人王超被急促的电话惊醒。
“王超,是我。”李默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给你和团队一个通宵的时间,我要一个全新的东西。我叫它,‘树洞信箱’。”
电话那头,王超睡意全无,只听李默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飞速下达指令。
“第一,入口极度隐蔽,无需任何注册,扫码即入。第二,服务器不记录任何Ip地址,物理销毁日志。第三,只支持语音输入——这是为了照顾那些不善书写、或在黑暗中颤抖着只想低语的人;系统自动转为文字,并对姓名、地名、职业等关键词进行模糊化处理,比如‘张三在青阳市第一人民医院’,会变成‘某人在某市某医院’。第四,也是最核心的一点,这个信箱没有智能回复,没有AI客服,只有人。”
“人?”王超下意识地问。
“对,五个轮值的‘倾听者’。”李默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沉重,“她们的唯一任职资格,是都曾作为受助者,从我们的‘故事官’项目中走出来。她们最懂,什么样的沉默背后是悬崖。她们只负责一件事:筛选出最紧急的需求。”
“树洞信箱”在一片惊愕与质疑中,于四十八小时后悄然上线。
它没有宣传,没有入口,只有一个加密链接,被悄悄植入到了“故事官”平台的底层代码中,像一根只有溺水者才能看到的救命稻草。
上线第三天,第一条信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带着边疆的风沙而来。
语音经过转写,显得有些笨拙:“我是甘肃的……我女儿……她才上初二,最近每天晚上都哭,说活着没意思,想从楼上跳下去……村里人都说她中了邪,可我知道不是……她就是心里有事,可这大山里,连个能说话的老师都没有……”
信息下面,标注着系统自动模糊的地址:【某省某自治州某村】。
李默看着这条信息,只批示了六个字:“派车,不挂牌,不宣传。”
周敏,团队里最擅长共情的心理干预专家,成了第一个“信使”。
她没有开印着任何标志的公车,而是搭乘了一辆普通的本地牌照越野车,颠簸了近十天,才抵达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坐标的山村。
女孩的家徒四壁,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改嫁远方,她由年迈的奶奶带大。
重度抑郁的诊断结果,周敏只写在了自己的加密笔记里。
她没有设立什么咨询室,也没有开口问一句“你有什么烦恼”。
她只是在每天下午女孩放学后,默默地陪着她,去山坡上喂那几只瘦骨嶙峋的羊——干草在指间断裂的脆响,混合着远处羊群低沉的咩叫;或者坐在门槛上,用干枯的草叶编织不成形的小玩意,指尖被草茎划出细小的红痕,阳光斜照在她们脚边,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
半个月后,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女孩第一次主动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周老师,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周敏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反问:“你恨他们吗?你的爸爸,和妈妈。”
女孩猛地摇头,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我不恨……我只是……我只是怕他们忘了我。”
那一滴泪坠地的瞬间,周敏听见了风掠过枯草的沙沙声,也感受到了女孩颤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手腕时那一丝冰凉的湿意。
那个被遗忘的恐惧,远比贫穷和孤独更刺骨。
那天晚上,周敏录下了女孩在睡梦中无意识哼唱的一段童谣,那还是她妈妈没离开前教的。
她将这段模糊的音频,匿名上传到了“树洞信箱”的公共回响区。
七天后,奇迹发生了。
一条来自广东某电子厂宿舍的留言,精准地回应了这段童谣:“这个调子……我儿子小时候也经常唱。妹子,我是不是可以……听听你的声音?”
与此同时,当西部山区的篝火刚刚点燃一丝微光时,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东部沿海的金融中心悄然打响。
林诗雨,李默团队的“防火墙”,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资本暗流。
一家有着雄厚央企背景的投资基金,正通过各种渠道,频繁接触各地与他们合作的“故事官”,意图十分明显——收购用户数据。
他们开出的价格,足以让任何一个初创团队疯狂。
林诗雨不动声色。
她曾在李默主导的“故事官”项目中亲历过无数个深夜语音里的啜泣,深知这些数据不是冷冰冰的字符,而是尚未愈合的伤口。
她反手放出了一条“假需求”:树洞平台因处理能力有限,拟引入一套先进的AI情感分析系统,欢迎有实力的伙伴洽谈。
对方果然上钩。
在一次看似寻常的商务谈判中,基金的负责人露出了獠牙,直接报价三千万,要求获得“树洞信箱”数据库的“独家深度学习权限”。
“林总,你们做公益我们佩服,但数据放在你们手里,只是一个个悲伤的故事。放在我们手里,就能变成精准的用户画像,是上百亿的商业蓝图。”对方的笑容自信而贪婪,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会议室空调的冷风拂过林诗雨的后颈,激起一阵寒意。
林诗雨微笑着按下了桌下的录音笔停止键。
她将完整的录音文件加密发给了李默的老师,那位在体制内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陈志远,附言只有一句:“陈老,他们要的不是数据,是控制权。是对人性弱点的精准狙击和无限制收割。”
第二天,林诗雨召开内部紧急会议,宣布了一个让技术组哀嚎的决定:“树洞”系统即刻进行物理隔离。
所有转写后的文字数据,不再上传云端,仅以加密U盘的形式,离线存储于全国各个县级协作站的保险柜中。
保险柜的钥匙一分为二,一把由当地德高望重的退休教师保管,另一把,交由当地妇联主任共管。
这意味他们放弃了大数据分析的便捷,选择了最原始、最笨拙,也最安全的方式。
而在遥远的广西边陲,小周遇到了一个更棘手的“内部问题”。
一名极其敬业的健康协理员,也是他们“故事官”项目在当地的重要节点,被小周在一次常规体检报告中意外发现,他长期隐瞒着自己是一名乙肝病毒携带者。
在这个谈“肝”色变的乡镇,一旦消息泄露,他不仅会失去工作,更会瞬间被整个社区排挤。
小周没有劝他去治疗,更没有向上通报。
她选择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方法。
她组织了一场特殊的“带病生活分享会”,没有横幅,没有主题,只是邀请了三位特殊的“故事官”——一位是靠药物控制住了红斑狼疮的乡村女教师,她的手背上还留着针眼的淡痕;一位是曾患抑郁症如今在开农家乐的大叔,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和笑意;还有一位,正是已经临床治愈的乙肝康复者,他讲述时语气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昏黄的灯光下,空气中飘着陈旧木椅散发的霉味,窗外蛙鸣阵阵。
他们没有讲大道理,只是平静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在疾病的阴影下,与偏见共存,与药物为伴,最终重新建立起有尊严的生活。
分享会散场后,那名健康协理员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地走到了小周面前,递过一张皱巴巴的复查申请单。
小周看到,他在“家属知情”一栏,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行字:“请别告诉李总。”
那个“总”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信任这个系统,却依旧本能地畏惧着权力顶端的那个名字。
青阳,老工业区,废弃厂房的地下室。
这里是李默的秘密基地,也是“树洞信箱”真正的中枢。
他翻阅着第一个月的汇总报告,冰冷的空气中,只有数据在静静地燃烧。
【首月共接收匿名诉求437条。】
【其中,涉及自杀干预、紧急家暴等高危事件12条,已由周敏团队点对点介入。】
【其余89%,均为心理孤独、原生家庭创伤、性别认知羞耻等‘非紧急但致命’问题。
已联动本地社区、妇联、退休教师等‘共生站’力量,闭环解决312条。】
一串串数字背后,是一个个被悄然捞起的灵魂。
李默的目光,停在了报告的最末一条记录上。
那是一段没有任何具体诉求的文字,更像是一声微弱的回响:
“有人在听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每天在这里说几句。我说了三天,今天,树洞回了我一首歌,是我小时候听过的。谢谢。”
李默的指尖,轻轻地点中了这条记录后面的一个选项:【标记为种子案例】。
就在他确认的瞬间,他面前那块只有他能看到的虚拟光屏,悄然震动了一下。
【新主线任务:沉默者的救赎51,完成度:17%】
【阶段性奖励已发放:非显性需求捕捉网络(被动技能),可初步识别特定区域内,沉默群体的微弱情绪涟漪。】
【系统提示:最轻的声音,往往背负着最重的宿命。】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周敏坐在返回城市的车上,手机突然响起。
是甘肃那个女孩的母亲,那个远在广东打工的女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喜悦:“周老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闺女她……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主动叫我‘妈’了。”
周敏挂掉电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地下室里,李默脸上的欣慰却在系统提示出现的瞬间,缓缓凝固。
“非显性需求捕捉网络……”他喃喃自语,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这个新获得的能力,像一只无形的手,为他揭开了数据冰山下,那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未知领域。
他忽然意识到,“树洞”和遍布全国的“共生站”,就像在黑暗的旷野上点燃的一堆堆篝火。
它们吸引了迷路的人,给予了温暖和光明。
但篝火,同样也向黑暗中所有潜伏的猎食者,清晰地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以为自己在救人,却可能在无意中,将所有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人,聚集到了一个最显眼、最容易被一网打尽的靶心上。
李默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看着墙上那张标满了三十七个“共生站”的全国地图,每一个红点,此刻都像一滴滴随时可能引爆的血珠,灼烧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