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开口的是那个最瘦小的女孩,她紧紧抓着唯一那根粗麻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糙的麻纤维刺进掌心,留下一道道红痕,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她的声音尖细而固执,像一根绷紧的钢丝,划破了黄昏的宁静:“必须先修支架!秋千架子都站不稳,挂上木板也是要塌的!”那声音在稻田上空回荡,惊起几只藏在稻穗间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橙红的天际。
她对面的男孩,额头上沁着汗珠,顺着眉骨滑落,在睫毛上凝成一颗微小的水珠,他眨了眨眼,没去擦。
手里攥着一块满是毛刺的木板,木刺扎进掌心,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毫不相让地吼了回去:“支架够结实了!是你胆子小!没有板子,我们怎么荡?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的声音粗哑,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撕裂感,震得近旁的稻叶微微颤动。
第三个孩子,一个穿着褪色花裙子的小姑娘,则抱着一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已经半干的红色油漆,罐身冰凉,铁皮边缘割得她手臂微微发麻。
她气鼓鼓地跺脚,脚底溅起一小撮尘土,混着稻壳和碎石,“你们都不懂!不好看谁愿意来玩?一定要先上色,等干了再修,不然会弄脏的!”她的声音像风铃,清脆却执拗,尾音微微发颤。
争吵声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叽叽喳喳,盘旋不休,夹杂着木板碰撞的“咔哒”声、绳子摩擦的“嘶啦”声,还有远处稻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低语。
谁也说服不了谁,三人之间的空气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弓弦嗡嗡作响,只等一支箭射出。
李默站在田埂上,隔着一片金黄的稻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随风起伏,像一片流动的光海。
他没有上前,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鼻腔里是泥土与稻谷混合的微甜气息,生怕惊扰了这片正在自我发酵的混沌。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那个一直沉默着、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女孩,突然动了。
她比所有人都矮小,却有着一双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静的眼睛,像山间未被惊动的潭水。
她一声不吭,放下手里的绳子,麻绳落地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她转身跑到旁边那棵老樟树下,树皮粗糙,泛着青灰与暗绿的斑驳,她像只敏捷的猴子,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指甲抠进树皮缝隙,脚趾紧贴树干,衣角被风轻轻掀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利落地折下几根柔韧而结实的藤蔓,藤蔓断裂时发出“啪”的脆响,渗出一点乳白色的汁液。
她滑了下来,手掌被树皮磨得微红,却毫不在意。
她走到摇摇欲坠的秋千支架旁,将藤蔓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最松动的那个接口上,藤蔓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木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她用尽全身力气,咬着下唇,额角沁出汗珠,终于打上一个死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异常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争吵戛然而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要修支架的女孩,她愣了一秒,随即大喊一声:“对了!用藤条绑紧了再用钉子钉,双保险!”她立刻跑回家,拿来了锤子和一把生锈的钉子,铁钉冰凉,边缘已经氧化成暗褐色。
坚持要换板子的男孩也恍然大悟,他不再争辩,而是默默找来一个矮凳,木腿在泥地上留下四道浅痕,他稳稳地扶住那摇晃的支架,对正在奋力敲打的女孩喊道:“你那边高了点,我帮你扶着,你使劲敲!”锤子落下,“铛——铛——”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震得人耳膜微颤。
抱着油漆罐的小姑娘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油漆,罐子外壁还沾着几粒沙子,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把油漆罐小心地放在一边,罐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转身跑向村口,边跑边喊:“我去王爷爷家借梯子!我们把上面也绑结实!”她的声音在晚风中飘远,像一串清亮的风铃。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影子在稻田上交织,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田埂上回荡着新的声音,不再是徒劳的争执,而是一种带着火药味的协作。
“你钉歪了!拔出来重打!”
“你扶稳点!晃得我眼都花了!”
“油漆等下再刷!你别过来添乱!”
骂声依旧,甚至比刚才更响亮,但每个人的手都没有停下。
钉子被递过去,梯子被扶稳,藤蔓被一圈圈缠紧。
那简陋的秋千架,就在这片乱糟糟的喧哗声中,一点一点变得坚固、成型。
李默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启航厂那第一堵墙拔地而起的样子。
也是这样,一群背景各异的人,操着南腔北调,一边互相指责对方的砖砌歪了,一边又默契地将水泥递到对方手上。
在永无休止的争吵和磨合中,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就这么一砖一砖地垒了起来。
他没有走近,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截在路上捡到的、孩子们丢弃的红色蜡笔。
蜡笔头已经磨损,边缘沾着泥土,握在手里有微微的颗粒感。
他走到秋千架地基旁边的泥地里,蹲下身,用手指挖了一个小坑,泥土湿润,带着植物根系的微腥。
他将那截蜡笔屑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然后轻轻地覆上泥土,指尖拂过土面,像抚平一页书页。
像埋下一颗种子,也像埋下一句无声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