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草药味。朱常洛倚在明黄锦缎靠枕上,面如金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刀绞般的剧痛。御案上,那几块冰冷的走私生铁样品散发着不祥的幽光,旁边摊开的密账抄本上,“安远伯李永祚”、“精铁一千五百斤”、“麦粟三千石”、“建奴镶白旗印记”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他的眼睛。王安捧着温热的参汤侍立一旁,孙传庭则垂手肃立,目光沉凝如深潭。
“拟诏!”朱常洛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淬炼过的冰冷杀意,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磨出。
孙传庭立刻在御案旁的小几上铺开明黄诏纸,提笔凝神。
“第一道,”朱常洛的指尖重重敲在“李永祚”的名字上,“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安远伯李永祚,世受国恩,位极人臣。不思忠君报国,反私通叛国逆贼朱纯臣旧部,勾连晋商余孽,盗卖军国重器,输粮秣、贩精铁,资敌以刃!罪证昭昭,无可宽宥!着骆养性即刻率本部缇骑,会同东厂精干番役,锁拿李永祚全府上下,查抄通州别院!凡涉案人犯、赃物、账簿,一体封存!李永祚及其首要心腹管事,验明正身,就地正法!不得走脱一人!所得赃物钱粮,即刻清点造册,星夜押运辽东宁远前线!”
“第二道,”他喘息稍定,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虚空,“蓟辽督师府、九边各镇总兵官、各省承宣布政使司,并转呈各地藩王勋贵:逆贼李永祚,私通叛国余孽朱纯臣旧部,资敌粮铁,罪同叛国!着将其首级硝制,传示九边重镇、诸藩王府邸、天下勋贵门庭!昭告其罪状:忘恩负义,勾连叛逆,资敌自肥,动摇国本!凡大明臣子,无论勋贵宗亲,位有多显,恩有多隆,敢有效此獠悖逆忘本、勾结叛逆、资敌祸国者,李永祚之下场,即为其榜样!朕之天威,朕之法度,必诛不赦!”
“第三道,”他看向孙传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八百里加急,送辽东巡抚袁崇焕及军略参赞房主事杨涟:宁远筑城,关乎辽西命脉,勘测选址务求万全!广宁叛将陈麻子行踪,着骆养性所部辽东千户所、东厂在辽坐探,并杨卿所领参赞房,合力严查,务必擒杀!其所泄布防,尤以觉华岛方向为要,袁、杨二卿需即刻会商,调整戒备,严阵以待!不得延误!”
三道诏书,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冰冷如铁的意志和雷霆万钧的杀伐决断。朱砂御印重重落下,如同帝王的怒火凝结。信使带着加盖火漆的诏匣,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宫门,射向各自的战场。
通州安远伯别院,灯火在惶惶不安中摇曳。李永祚肥胖的身躯在堂内焦躁地踱步,案几上,一封字迹潦草、落款处画着扭曲蛇形印记的密信被汗水浸透。信来自朱纯臣叛逃前埋下的暗线,字里行间充满了恶毒的挑唆与暗示:“…朝廷疑汝甚深…朱国公(朱纯臣)前鉴不远…坐等屠刀加颈乎?…”
“伯爷!不好了!锦衣卫!大队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把别院围了!”心腹家丁连滚爬爬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李永祚如遭雷击,肥胖的脸瞬间失去血色。朱纯臣!果然是朱纯臣这狗贼留下的祸根!那封密信是诱饵,也是催命符!自己早年与其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以及后来鬼迷心窍,借其旧线走私牟利、甚至被其旧部蛊惑着夹带了禁运的精铁…完了!
轰——!
包铁大门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向内爆裂!烟尘弥漫中,飞鱼服与东厂番子的褐衫如同两股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入!刀光凛冽,杀气盈庭!
“奉旨!锁拿叛国逆贼李永祚!抗命者,杀无赦!”骆养性冰冷的声音如同索命梵音。他一步踏入堂中,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案上那封可疑的密信。
“冤枉!骆指挥使!是朱纯臣害我!是他余孽构陷离间…”李永祚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嚎叫,指向密信。
“引你资敌叛国,自寻死路?”骆养性嘴角勾起残酷的弧度,“拿下!”他身后的东厂档头一挥手,番子们如狼似虎扑上。
后院同时爆发激烈的短兵相接。试图销毁账簿和转移赃物的死士在锦衣卫和东厂番子的联手绞杀下迅速崩溃。油布被扯开,露出码放整齐的粮食口袋和油纸包裹的精铁块,铁块上建奴的印记刺眼夺目!搜出的账簿更是铁证如山!
李永祚被拖死狗般拽到院中,面如土色,涕泪横流地哀嚎求饶。骆养性与东厂档头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安远伯李永祚,私通叛贼余孽,资敌粮铁,叛国谋逆,罪证确凿!奉圣谕,就地正法!”骆养性缓缓抽出御赐绣春刀,刀锋在火把下流淌着刺骨的寒芒。
刀光一闪!嚎哭声戛然而止!一颗带着无尽惊恐与悔恨的肥硕头颅滚落尘埃。
硝制后的李永祚首级,连同其两名主要管事的头颅,被装入特制的黑漆木匣。一队锦衣卫信使携带着圣旨副本和这些狰狞的“礼物”,如同报丧的黑鸦,飞向九边雄关、诸藩王府、勋贵门庭:山海关城楼、大同总兵府辕门、楚王府仪门、南京魏国公府正厅…每个看到贼首和圣旨的地方,都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起惊涛骇浪!恐惧与震慑,随着首级和圣旨中那句“勾连叛逆朱纯臣旧部”的诛心之言,深深楔入每一个有异心者的骨髓。通州抄出的粮铁,未做丝毫停留,在重兵押送下,滚滚北运。
通往山西的官道尘土蔽日。徐光启的薯种车队在酷暑中艰难前行。老人坐在车辕上,汗水浸透葛布衣衫,紧握着一卷《甘薯疏》,目光忧虑地望向北方天际的灰黄。车队周围,除了顺天府标兵,还有数十名身着普通号衣、眼神锐利的京营精锐,领队的百户沉默而机警。
行至河南卫辉府境内一处荒僻山谷,异变陡生!两侧山坡滚木礌石轰隆砸下,堵塞道路!数十名蒙面悍匪手持利刃,怪叫着冲杀而下,目标直指徐光启的马车和薯种车!攻势凶猛,配合默契。
“护住徐大人和薯种!”顺天府标营头目厉喝迎敌。京营百户眼神一冷,低喝:“圆阵!护车!”布衣精锐瞬间收缩,长刀出鞘,结阵如磐石,将徐光启马车护在核心。刀光剑影,惨叫连连。一名悍匪狡猾地绕开正面,毒镖直射车窗!
一支弩箭如电而至,精准地穿透其咽喉!尸体栽倒。百户放下手中劲弩,目光扫过匪徒尸体腰间滑落的一块残缺铜牌,脸色更沉。残余匪徒见无机可乘,呼啸退去。
徐光启掀帘,看着战场和铜牌,疲惫地摇头:“不必追了,清路,赶路要紧。”
数日后,山西平阳府。龟裂的黄土塬上,黑压压的流民聚集,眼含绝望。徐光启就在荒滩边架起大锅,亲自洗净红薯蒸煮。奇异的甜香弥漫开来。老人当众剥开蒸薯焦皮,露出金黄薯肉,大口咬下咀嚼。
“乡亲们!此乃甘薯!耐旱耐瘠,荒滩可活!亩产十倍于谷麦!生可解渴,熟可饱腹!朝廷新政,活命之机在此!”他嘶哑的声音在荒原回荡,举起手中红薯,“愿随老夫垦荒者,今日分发薯种!老夫与尔等同甘共苦!”
死寂的怀疑被蒸薯的香气和几个大胆流民尝到甜头后的狂喜打破!
“甜的!真能吃!”
“活命的粮!朝廷没忘咱!”
“徐青天!”
希望的洪流冲垮了绝望。分发薯种的吏员被汹涌的人潮包围。混在人群中煽动“红薯坏地”的酸儒被愤怒的流民推搡淹没。京营和标兵在外围筑起人墙。与此同时,朱恭枵在京师户部,顶着“擅动钱粮”的弹章,强行开启通道。一车车以“周王府”名义购得的杂粮混合着红薯,沿着这条生命线艰难北输。当户部一位主事搬出祖制阻挠时,朱恭枵拍案怒斥:
“祖制是让尔等坐视百姓饿毙吗?!徐少保花甲之年尚在荒野亲尝薯味!尔等饱食终日,空谈祖制,良心何安?!这粮,本世子调定了!天塌下来,我顶着!再敢阻赈济者,休怪我请王命旗牌行事!”
辽西,宁远预选台地。热浪扭曲着视线。袁崇焕强忍左臂箭伤灼痛,与工师伏在滚烫沙地上,嘶哑地争论着引水渠线。吴三桂持枪立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死寂的丘陵与波光诡谲的海面,身后几十名伤痕累累的家丁如同钉在地上的标枪。
东北方丘陵后,枯草微动。吴三桂瞳孔骤缩!凄厉的鸣镝同时破空!
“敌袭右翼!护抚台!”吴三桂怒吼如雷,战马人立而起!他竟不守反冲,率家丁决绝地撞向烟尘中跃出的建奴精骑!大枪如龙,瞬间挑翻一名拔什库!血肉之躯死死抵住敌骑洪流,为袁崇焕后撤赢得喘息。不断有人落马,血染黄沙。
“快!护袁大人退向礁石区!”工目嘶喊着架起失血恍惚的袁崇焕。
京师,军略参赞房。
烛火通明,墙壁上巨大的辽东舆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杨涟虽未亲临前线,却如同置身风暴中心。他鬓角霜白,眼中布满血丝,紧盯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塘报、密函——来自骆养性的锦衣卫辽东千户所、东厂在辽坐探、以及袁崇焕军前急报。关于宁远遇袭、吴三桂力战、关于广宁叛将陈麻子及其可能泄露布防的碎片信息,如同纷乱的线头。
“大人!东厂辽阳坐探急报!”一名书吏呈上密封信函,“三日前,有行商见陈麻子心腹在锦州码头与一蒙古装束者密谈,提及‘岛’、‘货’等字眼!另,觉华岛守备昨日例行禀报中称,附近海域发现不明快船窥探!”
“觉华岛…货…”杨涟猛地站起,疾步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觉华岛位置!岛上储存着筑城的关键物料和部分军粮!“陈麻子曾任广宁外围巡哨,熟知辽西海防虚实!其泄密目标,极可能是觉华岛!”他眼中精光爆射,“建奴欲断我宁远后路,夺我储备!”
“立刻!”杨涟声音斩钉截铁,“八百里加急,飞骑传讯袁巡抚与觉华岛守备:叛将陈麻子泄密,建奴极可能突袭觉华岛!着袁部速派得力水师增援!觉华岛守军即刻进入最高戒备,加固工事,清查内奸!所有储备,能转移者速转,不能者做好焚毁准备!不得有误!”
“再传令锦衣卫辽东所及东厂坐探,”他补充道,带着森然杀意,“全力搜捕陈麻子!死活不论!其可能联络之内外奸细,一并深挖!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信使携带着盖有军略参赞房紧急印信的公文,狂奔而出。杨涟回到案前,提笔疾书,将敌情研判与紧急应对之策写成密奏,直呈御前。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靠向椅背,望向辽东方向,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警讯已发出,但能否快过建奴的马蹄?袁崇焕能否及时抽兵?觉华岛能否守住?一切都悬于一线。
数日后,太和殿。朱常洛端坐御座,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龙袍宽大,掩着内里绷带。丹陛之下,气氛压抑。勋贵班列的空位刺目惊心。文官队列中暗流涌动,尤以齐党官员神色最为不安。
“安远伯李永祚,”朱常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压住殿内所有声响,“世受皇恩,位极伯爵。不思尽忠,反私通叛国逆贼朱纯臣旧部,勾连奸商,盗卖军资,资敌以刃!其罪滔天,动摇社稷!朕已明正典刑,传首九边、诸藩、勋贵门庭!昭告其勾连叛逆、资敌祸国之罪!凡我大明臣子,无论勋贵宗亲,恩宠几何,敢有效此悖逆、勾结叛逆、资敌误国者,李永祚之下场,即为前鉴!朕之法度,天威昭昭,必诛不赦!” 他拿起密账抄本,当众投入金盆烈焰。“朱纯臣旧部”几字,刻意重读,目光如冰刀刮过勋贵班列。
“山陕旱魃肆虐,”朱常洛语气稍缓,“太子少保、总督格物院徐光启,花甲之年,不避艰险,携甘薯良种,深入旱荒。亲尝薯味,广授活命之术,功德无量!此乃国之柱石!其功,待秋收后优叙!赐宫中老山参,遣御医星夜赴山陕调治!朕要徐卿康健,为大明育万世之粮!”
“辽东奏报,”他看向兵部,“宁远勘址遇袭,广宁卫千总吴三桂,临危不惧,率部奋勇断后,力保抚臣及工师无恙,忠勇可嘉!着擢升吴三桂为广宁卫游击将军,赏银千两,赐精甲!凡忠勇用命、血战报国者,朕必不吝封赏!此乃强军固国之本!”
旨意下达,朝堂一片死寂。李永祚传首的阴影下,无人敢置喙。徐光启活命之功如山,无人能驳。吴三桂破格提拔,更令尸位素餐者面皮发烫。孙传庭侍立御座旁,敏锐捕捉到方从哲眼中算计的精光,以及楚党官员看向齐党时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李永祚与齐党过从甚密,已是公开的秘密。皇帝这连消带打,已精准撬动了诸党裂痕。
散朝后,朱常洛缓步走回乾清宫,每一步都牵动内腑隐痛。屏退众人,他伫立辽东舆图前。手指抚过宁远,划过山陕旱区,最后停留在渤海湾中那个命脉小岛——觉华岛。杨涟密奏中关于觉华岛危机的判断,如同巨石压心。
疲惫袭来,他靠住舆图架。案头烛火摇曳,映着苍白而坚毅的侧脸。意念中的山河社稷图虚影微微波动,那代表国运的光晕在暴跌后,极其艰难地回升了一丝,堪堪停在20%的边缘,光芒黯淡飘摇,如风中残烛。窗外冷雨敲打宫檐,带来寒意,也带来南方奏报中“暑湿疫气渐起”的不祥阴云。帝国的巨舟刚闯过一道鬼门关,船身处处渗水,帆樯半折,前方浓雾弥漫,暗礁潜流,凶险更胜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