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袁州府,萍乡县。连绵的春雨将山野洗得一片泥泞。“黑虎窿”私矿已被锦衣卫“铁鹞”率队严密封锁多日。矿主邓老七被单独关押在阴暗潮湿的矿洞深处,精神几近崩溃,每日被反复提审,关于范志完和九头蛇箭头的问题如同梦魇缠绕。
矿洞深处,一条废弃的、狭窄得仅容一人匍匐的支脉中。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滴水声在死寂中回响。一个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浑身沾满泥污,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他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两天两夜,靠着一小袋炒米和岩缝渗水维持。他是“蛇牙”,九头蛇教最底层的死士,代号“蚺七”。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的、尺许长的竹筒。竹筒里没有火药利刃,只有一份名单——记录着范志完通过吏部考功司郎中之便,多年来编织的、一张覆盖数省数十名官员的隐秘关系网与把柄。还有一枚小小的、刻着九头蛇印记的骨符。这是“蛇蜕”计划的核心:在范志完暴露或死亡后,由最低调的死士携带这份致命名单转移,寻找时机交给新的“蛇首”或用于胁迫名单上的官员。
洞外隐约传来锦衣卫巡逻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蚺七”屏住呼吸,如同真正的冷血动物。他在等待,等待外面“铁鹞”布下的天罗地网出现一丝松懈,等待那个执行“断尾”命令的信号——除掉邓老七,制造混乱,掩护他带着“蛇蜕”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皮岛西侧,毛文龙只带着心腹孔有德潜行至此。
“大帅,人带来了。” 孔有德低声道,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两个被海风吹得面色青紫、渔民打扮的精悍汉子从一块巨礁后闪出,正是毛文龙安插在江西的盐枭线人。
“查得如何?” 毛文龙开门见山,声音压过海浪。
其中一个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急促道:“禀大帅!范志完那老狐狸,狡兔三窟!锦衣卫在明面上扑了个空,但咱们的兄弟钻山沟、走黑道,花了重金,总算撬开一个给范家老宅送菜的老农的嘴!他说…约莫十天前,半夜里见过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骡车,从范家后门出来,往西边幕阜山深处去了!赶车的是个生面孔,脸很白,右边下巴到耳朵有道吓人的大疤瘌!”
脸很白!右边下巴到耳朵有道吓人大疤瘌!
毛文龙瞳孔骤然收缩!骆养性在永寿宫血战后,曾通过秘密渠道,向几位有“清剿邪教”职责的边镇总兵通报过“相柳尊者”的体貌特征关键词,其中就有“苍白肤色”、“下颌至耳根深疤”!这绝非巧合!
“幕阜山…范志完…相柳尊者?” 毛文龙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兴奋、恐惧与巨大野心的热流直冲头顶!他本以为只是挖条“九头蛇”的小尾巴,没想到竟可能揪住了“蛇首”本人或最核心的同伙!
“好!干得好!” 毛文龙眼中凶光毕露,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赏!重赏!再给老子盯死了幕阜山!特别是那道疤脸人的踪迹!一有消息,八百里加急…不!用咱们最快的海鹘船,直接给老子送到皮岛!” 他转向孔有德,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有德!你亲自挑一队最信得过的、嘴巴最严的弟兄!准备好快船利刃!范志完这条大鱼…不!是‘相柳尊者’这条毒龙!咱们东江镇,吃定了!若能捏住他的命根子…嘿嘿,别说袁可立,就是皇帝老儿,也得对咱们毛帅另眼相看!”
庐山深处,白鹿洞书院后山,祭坛。
绿萤石的幽光依旧冰冷地映照着邪异的九头蛇浮雕。中央祭坛上,那个曾供奉血玉雕像的位置空空如也。但此刻,祭坛四周散落的石蒲团上,竟盘坐着七个身披黑色斗篷、脸戴无面白色面具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的甜腥蛇涎气息比以往更加浓郁粘稠,最骇人的是祭坛后方阴影里,那些堆叠的密封陶瓮。此刻,瓮中传出的不再是密集的“嘶嘶”声,而是无数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啃噬声!仿佛里面的东西正在疯狂地生长、蜕变、相互吞噬!
“沙沙…沙沙沙…”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鳞片摩擦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这次,声音不再飘忽,而是沉稳、缓慢,带着一种主宰般的威严。一个比“相柳尊者”斗篷更加宽大、材质似鳞非鳞、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身影,从祭坛后最深沉的黑暗中踱步而出。他(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张覆盖整个头颅的、更加狰狞复杂的九头蛇黄金面具,眼窝处是两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水晶。
黄金面具的目光缓缓扫过七个静坐的“蛇侍”,最终落在那片发出刮擦啃噬声的陶瓮阴影上。一个经过特殊装置扭曲、非男非女、仿佛直接在人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冰冷地回荡在空间内:
“…蜕皮…新生…饥饿…”
“…京师…‘血髓’…张彝宪…最后的祭品…”
“…范志完…‘蛇蜕’…必须归巢…”
“…皮岛的孤狼…嗅到了血…有趣…亦或…麻烦…”
“…辽沈…战鼓…是最好的…掩护…”
“…深渊之眼…终将…睁开…”
随着这冰冷的声音,祭坛上七个“蛇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面具下的身体微微颤抖。而那些陶瓮中的刮擦啃噬声,也变得更加疯狂、密集!
辽东的春天,在铁与血的浸染下姗姗来迟。辽河平原的冻土彻底化开,泥泞不堪,却丝毫无法迟滞建奴南下的滚滚铁流。战争的巨兽,终于在谷雨前的阴云下,亮出了它森冷的獠牙。
广宁卫西平堡,这座扼守辽河下游、拱卫沈阳侧翼的堡垒,成为了努尔哈赤南下第一块试刀的砧板。
镶红旗旗主岳托亲率一万五千精兵,将小小的西平堡围得水泄不通。数十门缴获并修复的明军火炮被推上前沿,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堡墙。
“放!” 岳托冷酷地挥下手臂。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向堡墙,砖石碎块混合着守军的残肢断臂四处飞溅!浓烈的硝烟瞬间笼罩了战场。
炮火稍歇,建奴的楯车、填壕车在包衣阿哈的哭喊推拉下,顶着堡墙上稀稀拉拉的反击箭矢和火铳,冲向护城壕沟。守备罗一贯,一个满脸血污的辽东汉子,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上嘶声怒吼:“顶住!给老子顶住!放滚木礌石!火油!烧他娘的楯车!”
滚木礌石轰然落下,砸得楯车木屑纷飞,火油罐砸碎在车顶,烈焰腾起,将推车的包衣阿哈烧成惨嚎的火人。然而,更多的楯车涌了上来!壕沟被土袋和尸体迅速填平!云梯如同死亡的触手,密密麻麻地搭上了城墙!
“杀鞑子!!” 罗一贯抽出卷刃的长刀,身先士卒,扑向一处云梯口!惨烈的肉搏战瞬间爆发!城墙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明军将士凭借一腔血勇和地利的微弱优势,死死抵抗着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的建奴精锐。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日暮。西平堡的城墙多处坍塌,守军伤亡过半。罗一贯身中数箭,被亲兵拼死拖下城墙。岳托看着久攻不下的堡垒和己方不断增加的伤亡,眼中凶光更盛。
“调乌真超哈(重甲步兵)!换镶白旗阿敏部上!今夜,必须踏平西平堡!”
夜幕降临,西平堡残破的城墙上,仅存的明军将士拖着疲惫的身躯,用冻僵的手往伤口上撒着金疮药,目光绝望地望着城外建奴营地点燃的、如同繁星般的篝火。
辽阳城头的烽烟尚未燃起,但肃杀之气已凝如实质。熊廷弼伫立在巍峨的城楼上,寒风卷动他花白的须发。城外,民夫仍在争分夺秒地加固着最后一道外壕的鹿砦拒马。城内校场上,集结待命的士兵盔甲鲜明,长矛如林,火铳手最后一次检查着燧石与药壶,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火药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报——!” 一骑快马冲破城门,斥候滚鞍下马,声音嘶哑:“经略大人!西平堡…西平堡失守!罗守备力战殉国!建奴镶红旗、镶白旗主力,正扑向沈阳!黄台吉亲率正白旗、蒙古骑兵,动向不明,疑为迂回!”
熊廷弼身体微微一晃,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更深的坚毅。西平堡的陷落在他意料之中,但如此之快,守军如此壮烈,仍令人心颤。
“沈阳有袁崇焕,城坚炮利,足以固守!传令沈阳:闭城死守!无本帅令箭,一兵一卒不得出城浪战!违令者斩!”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城头回荡。
“再令广宁方向:收缩兵力,固守大凌河堡、锦州!警惕建奴偏师绕袭!”
“辽阳全城!自此刻起,进入战时戒严!各门守将,枕戈待旦!火器营上城!滚木礌石、金汁火油备足!此城,便是建奴的葬身之地!” 一道道军令如同钢铁链条,将辽沈防线最后的核心牢牢锁紧。
江西,幕阜山脉深处。层峦叠嶂,古木参天,人迹罕至。一处极其隐蔽、位于悬崖半腰的天然岩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洞内,篝火跳动,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范志完,这位曾经的吏部考功司郎中,早已不复官场上的儒雅。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道袍,形容枯槁,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最为刺目的是右脸——从下颌骨斜斜划至耳根,一道深可见骨、如同蜈蚣般扭曲的陈旧疤痕,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蜷缩在篝火旁,神经质地啃咬着指甲,眼神浑浊,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废物!”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说话者同样身着黑衣,脸上戴着只遮住口鼻的黑色面罩,露出一双阴鸷锐利的眼睛。他是“蛇信”,九头蛇教负责江西及范志完这条线的核心头目之一。“张公公传来的‘蛇蜕’计划你收到了?名单呢?骨符呢?为何还滞留在此?!锦衣卫的鹰犬随时可能搜山!”
范志完浑身一抖,声音发颤:“‘蛇信’大人…我…我不敢下山!山下风声太紧!萍乡那边…邓老七肯定全招了!我这张脸…这疤…骆养性画影图形都传遍天下了!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猛地抓住“蛇信”的裤脚,“求求你!求求尊者!让我留在这里!名单和骨符…我贴身藏着,万无一失!等风头过去…等辽沈大战吸引了朝廷注意…我再出去!”
“等?” “蛇信”一脚踢开范志完,声音带着浓烈的杀意,“尊者法旨:名单与骨符必须即刻转移!启动‘蛇蜕’,由‘蚺七’带走!你…太扎眼了!你的使命,就是永远闭嘴!” 他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按向腰间短刃。
就在这时!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石子落地的声音在洞外响起!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什么人?!” “蛇信”大惊失色,猛地抽出短刃,扑向洞口!
几乎同时,洞口遮蔽的藤蔓被粗暴地撕开!几支冰冷的、闪着幽光的弩箭对准了洞内!几个身着劲装、面容冷硬、带着明显辽东边军彪悍气息的汉子堵住了洞口!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正是毛文龙派出的心腹干将——孔有德!
“相柳尊者?还是…范志完?” 孔有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惊骇的“蛇信”和瘫软在地的范志完,最终定格在范志完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嘿嘿,毛帅的线报果然准!弟兄们,拿下!要活的!尤其是那个疤脸老倌儿!” 皮岛孤狼的利爪,终于撕开了九头蛇在深山中的巢穴!
紫禁城,寿宁宫。太妃已陷入弥留,气息微弱如游丝。浓重的药味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张彝宪如同最忠实的影子,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他低垂着头,无人能看到他眼中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疯狂光芒。
御医院院判再次诊脉,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对王安低语:“王公公…太妃…怕就是今夜了…请预备后事吧。” 整个寿宁宫笼罩在悲伤与肃穆的死亡氛围中。
混乱,如同张彝宪所预料的那样降临了。宫女太监们脚步匆匆,低声啜泣,准备寿衣、香烛、白幡…御医们忙着书写最后的脉案和开吊命的方子。在这片忙乱与悲戚的掩护下,张彝宪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内殿。
他没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借着对宫内地形的无比熟悉,七拐八绕,避开巡夜的侍卫,潜入了一条通往御药房后库的僻静夹道。后库当值的小太监正靠着门框打盹。张彝宪眼中凶光一闪,如同鬼魅般贴近,一块浸透了蒙汗药的汗巾死死捂住了小太监的口鼻!小太监只挣扎了两下,便软软瘫倒。
张彝宪迅速从他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后库旁一间存放珍贵滋补药材的耳房门。他反锁房门,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冰冷的黑色陶罐。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陶罐的密封蜡层。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晕眩的甜腥恶臭瞬间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罐内是粘稠如血、却又泛着诡异暗绿色泽的胶状物——“血髓”!九头蛇教淬炼的至毒之物!
张彝宪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狂热,他取出一支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丁点“血髓”。然后,他快步走到存放极品老山参的锦盒前,打开盒子,里面是数支须发皆全、品相完美的山参。他将那蘸着“血髓”的银针,极其小心地、刺入了其中一支山参最不起眼的根须内部!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清理痕迹,将陶罐重新封好藏入怀中,又将那支动过手脚的山参放回原位。他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小太监,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明日,当太妃薨逝,宫中大乱,这支蕴含着九头蛇之毒涎的“续命山参”,将会以最“合理”的方式,送入需要它“压惊安神”的坤宁宫…或者…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