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寒风依旧凛冽,但辽河平原的冻土深处,已悄然涌动起一丝春意。同样涌动的,还有建奴不甘蛰伏的野心。
抚顺城外的荒野上,残雪斑驳。一支约三千人的镶白旗精锐,在贝勒阿敏的率领下,如同幽灵般掠过衰草覆盖的原野。他们的目标并非坚城沈阳或辽阳,而是辽河平原上几处新近恢复、防御相对薄弱的屯堡和粮秣转运点。这是努尔哈赤的试探——既要撕开明军防线的小口子劫掠物资,更要掂量熊廷弼重兵布防后的斤两。
“报!贝勒爷!前方十五里,发现明军运粮队!护卫约五百步卒!” 斥候飞马回报。
阿敏眼中凶光一闪:“好!传令!马队两翼包抄,步甲正面压上!速战速决!抢粮!烧车!不留活口!”
建奴骑兵如离弦之箭,分作两股,卷起漫天雪尘,向远处蜿蜒行进的明军车队扑去!
然而,就在镶白旗骑兵即将合围的刹那!
“呜——呜——呜——”
沉闷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突然从侧翼的小丘后响起!紧接着,一面“满”字大旗陡然竖起!
“杀鞑子!!” 如同平地惊雷,满桂那标志性的怒吼炸响!他竟亲自率领一千五百宣府精骑,如同钢铁洪流,从预设的埋伏点猛冲出来,狠狠撞向阿敏左翼包抄的骑兵队伍!
指导和训练月余的新兵后,朱常洛压榨了满桂最后一点练兵心得,整理成册后,让他尽快赶往宣府就职,并听从熊弼庭调令。京城的日子许是憋疯了这位悍将,训练娃娃兵和编写练兵心得哪有上阵杀敌痛快!
宣府骑兵装备或许不如建奴精良,但那股子悍不畏死的冲阵气势,在满桂身先士卒的带动下,达到了顶点!长矛突刺,马刀劈砍,甫一接触,便将猝不及防的镶白旗左翼冲得人仰马翻!
“是满桂!那个疯子!” 阿敏又惊又怒,他万没想到熊廷弼竟然将满桂这支锋利的尖刀,提前布置到了辽河平原的机动位置!更没想到满桂敢以劣势兵力主动冲击!
“右翼回援!给我围住他!” 阿敏急令。战场瞬间陷入混战。
与此同时,那支看似“孱弱”的运粮队也骤然变阵!押运军官一声令下,粮车迅速被推成简易车阵,五百步卒依托车阵,火铳、弓箭齐发,死死顶住了正面压上的建奴步甲!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辎重兵,而是熊廷弼特意混编在运粮队中的精锐战兵!
阿敏意图的闪电劫掠,瞬间变成了硬啃骨头的消耗战!眼看宣府骑兵在满桂带领下越战越勇,己方伤亡渐增,而辽阳方向似乎已有烟尘扬起(疑是援兵),阿敏恨恨地啐了一口:“撤!快撤!”
镶白旗丢下数十具尸体和伤兵,狼狈地脱离接触,向北遁去。满桂勒住染血的战马,望着远去的烟尘,并未深追,只是声震四野地吼道:“兔崽子们!看清了吗?!鞑子也是肉长的!敢来,就剁了他狗爪子!” 辽沈防线,在开春的第一次试探性碰撞中,稳稳接住了建奴的重拳。
当辽东的刀兵暂歇,山东兖州府邹县的地头,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又暗流涌动的景象。
春寒料峭,但向阳坡地的泥土已经变得松软。在邹县知县和几名清丈司吏员的监督下,一大群衣衫褴褛却眼神热切的佃农,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垄垄覆盖着厚厚稻草的田畦掀开。嫩绿的红薯藤蔓和顶着两片小叶的玉米苗,顽强地从黑土中探出头来,在料峭春风中微微颤动。
“发芽了!真发芽了!”
“老天爷!这红…红薯苗,看着就壮实!”
佃农们围着田垄,指指点点,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他们祖祖辈辈伺候土地,从未见过在二月底就能出苗、且长势如此喜人的庄稼!
“都看清楚了!” 一个清丈司的老吏员扯着嗓子喊道,手里举着一份盖着官印的文书,“凡响应朝廷号召,在清丈后归还的隐田、无主地上,试种嘉禾(红薯、玉米)者,头三年田赋减半!收获后,优先按平价卖给官仓换现钱!收成好的,县衙还有额外奖赏!这是皇上的恩典,是给大家伙指的生路!”
佃农们听得激动不已。减赋、包销、还有奖赏!这比给东家当牛做马强太多了!几个胆大的老汉,甚至颤抖着手去抚摸那嫩绿的苗叶,浑浊的老眼里泛着泪光。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喜笑颜开。远处田埂上,几个穿着绸衫、面色阴沉的人影远远看着这一切。他们是本地几家中小地主派来的管事。清丈之风吹来,他们名下的“隐田”被查出来不少,虽然慑于朝廷威严和之前顺义周、王家被连根拔起的下场,不敢明着反抗,但心中怨气难平。看着那些昔日的佃户,如今竟能在“自家的”田地上种上朝廷推广的“祥瑞”,还享受如此优厚的政策,嫉妒和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们的心。
“哼,一群泥腿子,能种出什么好来?别糟蹋了地!”
“就是!什么嘉禾,听着就不靠谱!等着看他们秋后哭吧!”
酸溜溜的议论在管事们之间低低响起。他们不敢阻拦清丈和嘉禾推广,但私下散布些流言蜚语,给新政添点堵,还是做得到的。反对声如同田埂下的暗流,并未消失,只是在铁腕和实利面前,暂时被压到了水面之下。
清丈司的吏员冷眼扫过那几个管事,并未理会,只是对知县拱手道:“县尊大人,嘉禾长势喜人,清丈后的田地也已按册发还或划拨。接下来,一体纳粮的告示,该张榜晓谕全县了。”
知县点点头,看着田垄间充满希望的绿色和新领到田契的农户脸上的笑容,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好!本官即刻命人张榜!一体纳粮,田赋归公,此乃利国利民之新政!谁敢阳奉阴违,阻挠新政,本官定严惩不贷!” 新政的根,正艰难而坚定地扎入齐鲁大地,还有北直隶,河南,边地等试点地区。
皮岛,帅府。海风带着咸腥和寒意灌入厅堂。
毛文龙脸色铁青地听着孔有德的回报。
“大帅,‘货’…被登莱水师巡船截住了!说是例行检查违禁品,硬是扣下了咱们三条船!上面…上面有咱们刚从‘老渠道’弄来的五十副铁甲,一百张强弓,还有…还有五百斤辽东才有的好铁!” 孔有德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后怕,“幸亏咱们的人见机得快跳海跑了,不然…”
“袁!可!立!” 毛文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猛地一拳砸在案上!他刚收到朝廷发回的、盖着皇帝朱批的奏报副本,那“恪守臣节,粮械自筹”八个字像八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紧接着就是登莱水师精准地截获了他的走私船!这绝不是巧合!
“好!好得很!卡老子粮饷,断老子外援,这是要把我毛文龙和东江镇往死路上逼啊!” 毛文龙眼中凶光毕露,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大帅,朝廷不仁,休怪我们不义!” 耿仲明凑上前,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咱们手里不是还捏着那东西吗?不如…给袁可立那老儿送一份‘大礼’?让他知道知道,东江的刀,不仅能杀鞑子!”
毛文龙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耿仲明指的是一个多月前,他们在袭扰金州时,意外截获的一个神秘信使。那人身上搜出一封没有署名、用密语写成的信和一个刻着怪异九头蛇图案的铜牌。信的内容他们找人破译了一部分,似乎涉及一笔从南方经海路运往辽东的“特殊货物”,与一个叫“永寿”的地方有关。当时觉得蹊跷,便扣了下来。
“你是说…把那信和牌子,想办法‘送’到袁可立或者骆养性的人手里?” 毛文龙沉吟着,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在脑中形成,“再‘不经意’地透露点消息,就说…建奴那边似乎也在找这批货?甚至…可能和京师某些大人物有关?”
耿仲明狞笑:“大帅英明!袁可立接了这烫手山芋,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查,必然得罪京师大人物,惹一身骚!不查,万一真通敌,他就是包庇!够他喝一壶的!说不定还能把骆养性那帮鹰犬的注意力,从咱们身上引开!”
毛文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疯狂:“就这么办!把东西处理干净,别留咱们的痕迹。找个‘可靠’的渠道,‘送’给登莱巡抚衙门!记住,要‘偶然’发现!”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浇不灭胸中的邪火。既然朝廷把他当野狗,那他就把水彻底搅浑!这东江,终究是他毛文龙说了算的东江!
北镇抚司,幽暗的值房内烛火摇曳。
骆养性看着桌案上几样东西:一小块沾着褐色污迹的破碎黑布(从夜枭牺牲现场带回)、一枚刻着扭曲九头蛇纹的怪异铜箭头(与之前密匣中箭矢相似,但更粗糙)、还有一份誊抄的密语片段(来自夜枭最后的情报:“三月三子时 血祭 相柳之眼 京师西 永寿”)。
“大人,” 一名心腹千户低声道,“京师内外带‘永寿’二字的地方均已彻查。道观、佛寺、皇庄、别业…共计七处。除了一处废弃的前朝‘永寿宫’旧址位于西城根僻静处,其余皆无异状。那永寿宫旧址荒废多年,围墙坍塌,殿宇破败,野草丛生,平时罕有人至。”
“永寿宫…” 骆养性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死死盯着那密语片段和破碎黑布上的污迹,“荒废…僻静…好地方啊。三月三,上巳节,百鬼夜行…哼,倒是会挑日子!”
他拿起那枚九头蛇纹铜箭头,眼神锐利:“这箭头,与之前红丸案密匣中的箭矢形制相似,但工艺更粗陋,像是…地方仿制?或者…批量制造的消耗品?查!给本座查这箭头可能的来源!兵部武库司、各地卫所、甚至…黑市!尤其是江西、山东、北直隶一带!”
“另外,” 骆养性声音更冷,“盯死那七处‘永寿’!尤其是西城根的永寿宫旧址!增派暗桩,日夜轮守!一只耗子进出都给本座记下来!三月三临近,蛇,该出洞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锦衣卫百户匆匆而入,呈上一份密封的、没有任何署名的简陋信函:“禀指挥使!登莱加急密报!是从一艘在登州外海失事渔船的漂浮物中发现的!渔民不识,上交官府后转呈而来!”
骆养性皱眉拆开。信函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写着几行残缺密语的纸,还有一个刻着九头蛇图案的铜牌!铜牌的样式,竟与他案上那枚箭头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信纸角落,还有一行用炭笔匆匆写就、歪歪扭扭的小字:“…货…永寿…京师大人物…建奴亦寻…”
骆养性瞳孔骤然收缩!登莱?货?永寿?京师大人物?建奴?
夜枭用命换回的“永寿”线索,与登莱海上莫名出现的密信铜牌,竟诡异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目标!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感觉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毒网,正从辽东、从庐山、从登莱、甚至从这京师深处,同时收紧!而网的中心,就是那即将到来的“三月三”!
“传令!” 骆养性猛地站起,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所有关于‘永寿宫’旧址的监视,提升至最高等级!抽调最精锐的‘夜不收’和火器好手,秘密布控!没有本座命令,任何人不得打草惊蛇!本座倒要看看,三月三子时,是哪个魑魅魍魉敢在‘永寿宫’现形,行那血祭妖法!” 一场针对深渊毒蛇的致命猎杀,悄然在京师西城根那片荒芜的废墟外,张开了罗网。
深夜,坤宁宫东暖阁。
朱常洛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山东嘉禾长势喜人的奏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沙沙的轻响,洗刷着连日来的尘埃与肃杀。
柳青瑶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轻轻走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袍。“陛下,夜深了,歇息吧。春雨贵如油,是好兆头呢。”
朱常洛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一同望向窗外朦胧的雨幕。
“是啊,春雨贵如油。” 他低声重复着,感受着怀中人的温软与安宁。
他低头,在柳青瑶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惊蛰过了,春分将至。该是万物真正复苏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