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晨雾带着潮湿的暖意,像层薄纱裹着厂区的流水线。林栋站在车间的观察窗前,看着机械臂将传感器主板精准地安进外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桂花书签——出发前袁姗姗塞给他的,说“南方潮气重,用这个压一压资料里的水汽”。
“比实验室的手工装配快三十倍。”袁姗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份检测报告,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点浅蓝色的助焊剂,“但焊点的平整度差了0.02毫米,刚才抽检的五台里,有一台的接地电阻超标了。”
林栋接过报告,目光落在“接地电阻:0.12Ω”的数值上——他们的标准是≤0.1Ω。“让技术员调下焊枪温度,”他指着流水线的焊锡工位,“现在是320c,降到305c试试,低温焊接能减少氧化层,电阻会降下来。”他记得袁姗姗在实验室做过十组温度对比,305c时的焊点电阻最稳定。
车间主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闻言立刻对着对讲机喊了几句粤语,流水线的嗡鸣声里,焊枪的指示灯跳成了柔和的绿色。“林工袁工果然厉害,”他搓着手笑,“我们调了三天都没找到原因,你们一来就搞定了。”
袁姗姗把抽检记录放进文件夹,指尖在“返工”栏打了个勾:“我们带了实验室的焊点显微镜,等下调完温度,再抽十台做剖面分析?”她抬头时,额前的碎发被车间的热风吹得有些凌乱,林栋下意识地想伸手帮她拨开,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指向检测台,“我去把显微镜架起来。”
调试显微镜时,林栋的指尖总觉得有些发烫。南方的湿热带得金属镜筒都泛着潮气,他用镜头纸擦了三遍,才看清载物台上的焊点剖面——焊锡的浸润角果然比标准值大了2度,像他昨夜在招待所走廊里,与袁姗姗擦肩而过时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的茉莉香,却偏偏差了半步。
“来看。”袁姗姗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她用探针指着剖面的氧化层,“温度降下来后,氧化层厚度从3μm降到1.5μm,电阻肯定能达标。”她的指尖离他的手背只有半厘米,车间的风扇吹过,带来一阵助焊剂的辛辣味,却盖不住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林栋的目光从显微镜里移开,正好撞上她的视线。晨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车间的高窗,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像雪湖春天融冰时的反光。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夜,姜小龙塞给他的纸条:“姗姗姐的行李箱里带了条桂花图案的裙子,说是晚宴穿的。”
流水线重新启动时,袁姗姗被主任叫去看新到的磁环样品。林栋站在检测台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电阻数值——0.09Ω,完美达标。他拿出手机想给她发消息,却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个“√”的表情,像她总在合格数据旁画的小对勾。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是袁姗姗的回复:“刚看到磁环样品,比姜小龙带的特种磁环还好,问了价格,能接受。[图片]”附件是张磁环的特写,她用红笔圈出了“坡莫合金”的字样,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林栋把手机揣回口袋,心里像被焊锡的温度熨过,暖得恰到好处。车间的广播突然响起午休通知,流水线的嗡鸣声渐渐平息,远处传来工人的粤语说笑,混着食堂飘来的米饭香,像首陌生却亲切的歌谣。
“去吃饭?”袁姗姗抱着磁环样品走过来,文件夹上别着片新鲜的桂花瓣,“刚才在厂区的花坛里摘的,比你那个干书签香吧?”
林栋低头看着那片花瓣,嫩黄的颜色像她实验记录本上的荧光笔标记:“干的能存更久。”他没说出口的是,那片干桂花他已经压在了最重要的参数手册里,每一页都印着她的批注。
食堂的白米饭带着点淡淡的茉莉香,袁姗姗说这是南方特有的香米。林栋看着她把青椒炒肉里的青椒挑出来——和在实验室时一样,她总说青椒的“涩味会影响味觉判断”,却会把碗里的排骨悄悄夹给他。
“晚上的合作晚宴,”她忽然开口,筷子在碗里戳着米饭,“主任说要穿正式点,你带西装了吗?”
“带了,”林栋咽下嘴里的饭,“我妈非要让我塞进箱子的,说‘见客户不能穿白大褂’。”他想起临行前母亲往他包里塞领带时的眼神,当时还觉得多余,此刻却有点庆幸。
袁姗姗的耳尖泛起红,低头扒拉着米饭:“我……带了条裙子。”声音轻得像车间里的静电噪声,却清晰地落进林栋耳朵里。
下午的电磁兼容测试出了点小插曲。生产线的高频电机干扰到传感器的信号输出,示波器的曲线像被狂风搅乱的水面。林栋蹲在地上排查接地线路时,袁姗姗忽然递过来一卷铜箔:“把传感器的屏蔽壳包起来试试,实验室里用过这个方法。”
铜箔的延展性很好,林栋一圈圈绕着屏蔽壳,指尖触到她帮忙按住的边缘,像碰到了带电的导线。“这样能增加30%的屏蔽面积,”袁姗姗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脖颈,“相当于给传感器加了层铠甲。”
重新通电时,示波器的曲线果然平稳下来。车间主任拍着大腿笑:“这招太神了!我们试了十几种方法都没用。”他忽然凑近林栋,压低声音,“袁工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小伙子要抓紧啊。”
林栋的脸瞬间热了,刚想解释,却见袁姗姗拿着测试报告走过来,脸颊比铜箔还亮:“全部达标!可以通知姜小龙,让他准备后续的包装设计了。”她的指尖在“合格”两个字上敲了敲,像在强调什么。
傍晚的招待所走廊飘着淡淡的雨丝。林栋对着镜子系领带,打了三次都没系好,反而越扯越乱。敲门声响起时,他慌忙把领带扯松,开门就看到袁姗姗站在门口——深蓝色的连衣裙上绣着细碎的桂花,领口的银线在廊灯下泛着光,像把他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绣成了看得见的模样。
“我来吧。”她笑着走进来,指尖灵巧地穿过领带结,动作比在实验室接线时还熟练。林栋低头看着她的发顶,茉莉香混着桂花香,像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雪,在这一刻奇异地交融。
“系太紧了?”袁姗姗忽然抬头,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巴。
“没……没有。”林栋的心跳得像车间的冲压机,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晚宴的觥筹交错里,林栋总觉得所有的喧嚣都离得很远。他看着袁姗姗和工厂的工程师讨论磁环参数,看着她用红笔在合同上圈出关键条款,看着她端起果汁杯时,领口的银线映着灯光,像条温柔的河。
回招待所的路上,雨下得密了些。林栋把伞往袁姗姗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很快湿了一片。“其实不用这么小心,”她把伞往回推了推,“我带了吹风机,明天早上就干了。”
“南方的潮气不容易干,”林栋的声音被雨声泡得有些发沉,“像雪湖的春天,衣服晾在外面总带着点水汽。”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雨幕里模糊的厂区灯光,“雪湖的桂花,应该已经开了吧?”
袁姗姗的脚步也停住了,雨丝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沾了层细碎的水晶。“薛爷爷说,等咱们回去就开封那坛酒,”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雨幕,“用传感器测测酒的温度,他说最好喝的米酒,温度得是15c。”
林栋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所有的距离、犹豫、没说出口的话,都像此刻伞下的空间,被温柔地填满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把伞又往她那边挪了挪,让两人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靠得更近了些。
雨还在下,厂区的路灯在雨里晕成一团团暖黄。桂花书签在林栋的口袋里安静地躺着,像个未完待续的注脚,而身边人的发香、雨丝的微凉、远处流水线的余响,都在告诉他——有些轨迹,无论隔着多少公里的距离,多少天的等待,终究会在某个潮湿的南方清晨,或是飘着桂香的雪湖黄昏,悄然交汇,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