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被镇压于刑罚司底层禁狱,如同一块巨石沉入忘川,激起的滔天巨浪并未立刻平息,而是化为无数暗流,在酆都看似恢复平静的水面下汹涌奔腾。
判官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
文仲玄袍肃立,正向崔珏呈报清算进展:“禀判官,依仲裁谕示及所获罪证,轮回司左司副、功过司案牍主事等一十七名孟系核心党羽已由刑罚司缉拿。另有三十二名涉事吏员停职待查。各司衙关键岗位已由我殿与刑罚司协同,暂委可靠之人接掌。”
崔珏端坐玄玉案后,指尖轻叩一份名单,目光沉静如水:“清算务尽,然亦需有度。证据未清者,不得妄动;涉案轻微、确有悔过者,可予戴罪立功之机。地府运转,不容长久停滞。”
“属下明白。”文仲躬身领命,随即话锋微转,“另,巡察使昨日呈文天庭,其奏本副本已按例送至。文中多言其‘竭力维稳’、‘协同调查’之功,并将孟仲明之过归于‘地府积弊’与‘其个人心术不正’。”
崔珏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嘲:“且由他去说。天庭只要地府安稳,功过之争,无关宏旨。”
他抬眸,目光落在一旁静立的陆鸣身上,“陆鸣。”
“卑职在。”陆鸣上前一步。
“此次揭露孟仲明罪证,启动古仲裁序,你于险境中临机决断,整合线索,绘制心源符,居功至伟。更难得者,信念坚定,心志未被邪妄所染。”
崔珏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殿决议新设‘枢要参事处’,专司跨司衙文书流程监察、教化物资调配协调整顿、及特殊卷宗稽查之责。擢升你为判官殿枢要参事处处正,位同诸司处正,直属本殿。 可调阅甲字级以下全部卷宗,列席殿内高层议事,并许你自择三名参事,组建属僚。此任命已行文上报十殿阎罗殿,待核准后即生效。”
一份散发着淡淡金光的谕令草案文书缓缓飘至陆鸣面前。
其上判官殿印鉴流转着磅礴的法理之力。
陆鸣伸出双手,郑重接过。
那卷轴微凉沉重,其中蕴含的不仅是权责与信任,更意味着他将拥有一支直属于自己的力量,一个真正能深入探查地府积弊的支点。
就在指尖触及卷轴的刹那,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日间所见的种种异常。
那轮回司公文上含糊的“迟滞”、功过司申领单上莫名的“新规”、以及鬼市中阴毒的流言……这些看似琐碎的麻烦,瞬间在他眼前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
他深知,这并非结束,而是另一场更为复杂、更为隐蔽的博弈的开始。
他心中并无狂喜,唯有如忘川水般深沉的责任感缓缓蔓延开来。
“谢判官大人信任。卑职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他沉声应道,目光坚定。
文仲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这位新任的“处正”虽品阶已与自己相当,但职权更侧重于监察与谋划,二者并无冲突,反可相辅相成。
擢升的谕令尚未正式下达,阴霾已悄然迫近。
陆鸣于临时拨给他使用的值房内梳理各司呈报的文书,眉头渐渐锁紧。
他已开始以新任处正的视角审视各项事务。
轮回司一份例行公文提及,近日数批待往生魂体核定流程出现“微小迟滞”,缘由标注含糊,只言“录籍核对需时”。
功过司一份物资申领单则显示,一批用于安抚新魂的“宁神散”调配被莫名驳回,理由竟是“格式不符新规”,而所谓新规,陆鸣从未听闻。
更有甚者,他通过官方渠道调阅卷宗时,隐约察觉各司衙间流传着些许风言风语,说什么“判官殿借清算之名,行铲除异己之实”、“新晋者骤得高位,恐难服众”……
这些事件单独看来,皆可归咎于秩序重整期的阵痛与混乱。
但陆鸣凭借此前调查练就的敏锐,以及手中掌握的跨司信息,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关联性。
这些“小麻烦”出现的时机、针对的环节,都太过“巧合”,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刻意地、迂回地制造着摩擦与低效,试图无声地侵蚀着刚刚确立的新秩序。
“这手法……”陆鸣指尖轻叩案几,沉吟不语,“不似孟仲明旧部那般直来直往,倒更像是……更擅长在规则内玩弄手段之辈所为。是某些利益受损的司衙在暗中抵触?还是巡察司那边不甘失势,欲借机掣肘?”
他无法确定源头,但这份隐藏在合规流程下的恶意,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这不是孟夫子那般赤裸裸的对抗,而是一种更阴柔、更难以捉摸的腐蚀。
而他这位即将上任的枢要参事处处正,其职责正是要应对此类暗流。
值房门被轻轻叩响。
崔小玉怀抱数卷厚厚《阴律》分支条款文书步入,神色是一贯的清冷:“陆处正,”她已自然地改用了新称谓,“判官大人命我将这些涉及‘轮回序定’与‘功德折算’的条款送与你先行研阅,供日后参详。其中有数处古老释文与现行实务颇有出入。”
“有劳崔助理。”陆鸣起身相迎。
他深知,崔小玉精研律法,虽非其直接下属,但未来必是重要助力。
崔小玉离去后不久,阿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是来移交一批涉及已查办孟系人员的密封阴籍档案。
“陆处正。”她依旧是那副略带疏离的模样,公事公办地将录有档案明细的玉简递上。她显然也已知晓了陆鸣职位变动之事。
陆鸣接过玉简:“有劳。阿罗你对旧档熟悉,日后若有需协查之处,还望相助。”
他这话既是客气,也是一种试探性的邀请。
阿罗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在那瞬息之间,目光极快地与陆鸣对视一眼,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那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试探与戒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经历生死风波后沉淀下来的信任与无需废话的默契。
随即,她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最普通的公务对接。
阿罗离去后,陆鸣摩挲着那枚记载档案明细的玉简,心中了然:“看来,这枢要参事处的第一位参事人选,已然明朗。阿罗对旧档熟悉,于暗处自有渠道,其心性亦经考验,正是协理稽查之责的上佳之选。”
组建班底的第一步,在他心中悄然落定。
连日的劳神与感知到的暗流,让陆鸣魂体感到一丝疲惫。
他依循旧例,前往药殿寻姜灵儿调理。
药殿内依旧氤氲着宁神静气的淡淡药香。
姜灵儿指尖流转着温和的魂力,仔细探查他魂源的状况。
“魂力透支倒不严重,只是心念耗费过巨,神思有些紧绷。”她轻声说着,取出一枚散发着清凉气息的丹药化入香炉,助他宁定心神。
调理片刻后,她似是随意轻声说道:“师傅前日翻阅旧档,偶然提及,说缠绕在处正魂源深处的那些‘错乱因果’的线头,近来似乎消解了不少,渐有各归其位、脉络清晰之象。看来,地府的天,确实在慢慢变清朗呢。”
她的语气温和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发现,眼神清澈专注地看着药炉。
但那话语中的细微关切,以及那份“因果渐明”的暗示,却像一股温润的泉水,悄然浸润陆鸣有些焦灼的心绪,带来一丝难得的宁静与慰藉。
陆鸣闭上眼,感受着药力滋养魂源,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
表面的风浪或许暂歇,但水下的暗礁犹在。
他这位新任的判官殿枢要参事处处正,即将拥有自己的属僚与权限,也意味着他将直面更复杂、更隐蔽的挑战。
脚下的路,方才真正开始。
(第一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