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脚下的风,带着雪线的凛冽与阳光的暖意,吹拂在脸上,真实得令人想哭。
众人或坐或卧,瘫倒在冰冷的山岩间,贪婪地呼吸着这充斥着泥土、青草与稀薄氧气的气息,仿佛要将肺腑间那属于“千面转经坟”的陈腐与虚幻彻底置换出去。阳光刺眼,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远处神山巍峨,沉默地见证着这群从记忆深渊爬回归来的幸存者。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无法抑制的剧烈反应。
金万贯第一个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嘶哑难听,充满了后怕与宣泄,他一边哭一边摸索着自己身上,确认那些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在幻境中视为性命的小件珍宝还在,哭声中又夹杂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庆幸,显得滑稽而心酸。
萧断岳仰面躺倒,望着湛蓝的天空,胸膛剧烈起伏,那柄扭曲的工兵铲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闭上眼,眉宇间那常年凝聚的暴戾似乎被磨平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力量的极致,在那种地方,似乎毫无意义。
林闻枢靠在一块岩石上,双手依旧微微颤抖,他尝试着去“听”周围的信息,却发现不再是那令人崩溃的混乱呓语,而是真实的风声、远处隐约的牧歌、同伴的呼吸与心跳。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寂静”的渴望油然而生。
罗青衣半跪在地,第一时间再次检查了丁逍遥和另外三位昏迷同伴的状况。丁逍遥虽然虚弱,但气息平稳,眉心的白光内敛而稳固,那场“真实试炼”与最后的夺舍对抗,似乎让他的“阵眼”之力产生了某种质变,更加凝练。公输铭、陆知简、云梦谣依旧昏迷,但脸上的痛苦挣扎之色平复了许多,仿佛陷入了更深层的修复性沉睡。
玄尘子盘坐调息,道袍破损,面色疲惫,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深邃。他望着那圣洁的神山,又看了看身边这群伤痕累累的同伴,喟然长叹:“一沙一世界,一念一轮回。此番经历,于道心砥砺,胜过枯坐百年。然则,因果已种,前路犹未可知啊。”
丁逍遥在罗青衣的搀扶下,勉强坐直身体。他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虚弱感,以及神魂深处传来的隐隐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那记忆回廊中的挣扎,那对自身“真实”的终极拷问与坚守,如同烈火锻铁,将他意志中最后的杂质淬炼殆尽。
他看向昏迷的公输铭,能隐约感觉到,那“天工”意识并未消失,只是如同蛰伏的凶兽,潜伏在公输铭魂魄深处,变得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陆知简识海中古儒的残留知识,云梦谣那奇异的“归墟之引”,都成了需要长时间化解的隐患。
但此刻,他们还活着,这就够了。
“我们还活着。”丁逍遥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传入每个同伴耳中。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金万贯止住了哭声,萧断岳睁开了眼睛,林闻枢抬起了头,罗青衣和玄尘子也看向他。
是啊,还活着。从星宫的追杀,到大兴安岭的恶战,再到这吞噬记忆的神山禁地,他们一次次在绝境中挣扎,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
“星宫不会罢休,”丁逍遥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体内的‘隐患’也需要解决。还有……‘工坊’里的那些存在,恐怕也不会轻易遗忘我们。”
他的话语让刚刚松弛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但我们现在,在这里。”丁逍遥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向远处的神山,“我们知道了更多,也……更强了。”他说的强,并非单纯的力量,更是心志的坚韧,是对自身、对同伴、对“真实”的认知。
他看向罗青衣:“青衣的针,能定魂,亦能破妄。”
看向萧断岳:“断岳的力,可崩山,亦可守护。”
看向金万贯:“万贯的算计,可谋利,亦可求生。”
看向林闻枢:“闻枢的耳,可听八方,亦可辨真伪。”
看向玄尘子:“道长的法,可通天地,亦可明心见性。”
最后,他看向昏迷的三人,目光坚定:“而他们,也一定会醒来。我们有必须走下去的理由,也有……一起走下去的人。”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平静的陈述,却让每个人心中都重新燃起了火焰。经历的苦难与迷失,并未摧毁他们,反而将这支队伍淬炼得更加紧密,更加不可分割。
铅华尽洗,返璞归真。褪去了初入神山时的好奇与轻狂,洗去了记忆深渊中的恐惧与迷茫,剩下的,是更加坚韧的意志,更加清醒的认知,以及……对前路虽忧不惧的决然。
休息片刻,恢复了些许力气后,众人相互搀扶着,背起昏迷的同伴,朝着山下小镇塔钦的方向,蹒跚而行。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苍茫的高原上。身影狼狈,步履维艰,但每一步,都踏在真实的大地之上。
在他们身后,巍峨的冈仁波齐静静矗立,山巅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芒。无人知晓,在那神圣的外表之下,是否还隐藏着其他通往“千面”的裂隙,或者其他如同“圣徒之泪”般的诡异存在。
而在他们前方,小镇已然在望,人间烟火气息隐约可闻。但那看似平静的炊烟之下,是否也潜藏着星宫的暗影,或其他因他们此次行动而引来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