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的檀香与龙涎香交织,随着惠安帝那道安抚旨意落地,凝滞的气氛终于如融冰般缓缓散开。
明黄御座上,帝王目光扫过怀清微微泛白的脸颊,见她眼底怯意未消,又念及此案牵扯世家与后宫,语气便软了几分:“明善此次遭此惊吓,朕自当为你压惊。”
话音刚落,殿外内侍便捧着鎏金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的珍品在宫灯映照下熠熠生辉——颗颗圆润饱满的南海夜明珠,暗处能映出人影;匹匹绣着云鹤纹的上等云锦,触手丝滑如流水;更有沉甸甸的黄金百两,以及太医院专供的御制安神汤药方。
除此之外,齐国公府与镇北将军府也各得绸缎十匹、羊脂玉摆件一对,算是帝王全了安抚之意。
怀清与齐国公、镇北将军连忙躬身,锦缎官服擦过冰凉的金砖,三人异口同声道:“臣(臣女)谢陛下恩典!”
待内侍宣读完旨意,三人依着宫规,缓步退出偏殿,靴底踏在汉白玉廊道上,发出轻缓的声响。
谁知刚走出宫门,一阵嘈杂人声便扑面而来。
宫墙下挤满了往来的官员家眷与市井百姓,人群三三两两地聚着,议论声像细密的雨丝,不大不小,恰好飘进几人耳中。
“你们听说了吗?明善县主光天化日下竟被人掳走!这京城里的治安,简直差到了极点!”
“可不是嘛!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刺客竟敢如此猖狂,巡防营的人是吃干饭的?”
“我听禁军的兄弟说,那刺客还带着剧毒呢!县主能捡回一条命,全靠运气!换了旁人,早就没了!”
“依我看,这就是巡防营的耻辱!拿着朝廷的俸禄,连世家女子的安危都护不住,还有脸在街上巡逻?”
议论声此起彼伏,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衍生出多个版本——有人说巡防营收了刺客的贿赂,故意纵容其行凶;有人说巡防营士兵整日在酒肆赌坊厮混,根本没人认真当差;还有人说县主遇刺后,巡防营过了半个时辰才赶到现场,生生错失了抓拿刺客的最佳时机。
齐国公听着这些添油加醋的流言,眉头微蹙,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却并未上前制止。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怀清,压低声音道:“这些话虽有夸张,却也不是坏事——至少能让巡防营感受到压力,逼他们尽快查清此事;也能让幕后之人知道,此事已引起公愤,再想暗动手脚,可没那么容易了。”
怀清轻轻点头,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些义愤填膺的脸庞,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半截。
有这些流言造势,想来接下来的调查,总能少些阻碍。
惠安帝朱笔落下的那一刻,朱红印泥在明黄奏折上洇开,如同滴在雪地里的血。
这桩牵扯后宫的案子,便被帝王轻飘飘一句“交大理寺彻查”,压在了冰冷的案牍之上。
姜夔作为大理寺卿奉命亲自接手这个案子,不过案发当日,姜家护卫的身影亦出现在现场附近,大明律例凡案涉亲族僚属,主审官需即刻上折避嫌,但,这案子特殊,这事只怀清几人目睹,姜夔也只当作不知情,连半句问询都未曾有过。
更微妙的是怀清私自带回府中关押的那位贵公子。
姜家护卫应是看到,知情的,但姜夔只淡淡吩咐了句“严加看管,暂不深究”。
他心里也清楚,这案子的关键从不在那贵公子,而在那具早已冰冷的女尸。
女尸鞋底的纹路是他们查案的关键,姜夔当即命人将衣物送往内务府核验,不过半日,内务府掌印太监便捧着泛黄的名册,匆匆赶来大理寺复命:“回大人,此女名唤灵素,原是皇后宫中的掌灯宫女,三个月前因‘不慎打碎凤盏’,被皇后逐出宫去了。”
线索骤然指向中宫,姜夔却未显半分意外。
他随即让人传讯皇后宫中的旧人,可无论是贴身宫女,还是洒扫太监,个个口径一致,只说灵素出宫后便没了音讯,再无人知晓她的去向。
至于那禁绝的“锁魂露”——此药入口即毙,且药性霸道,寻常药铺绝不敢私藏,唯一的出处,只在宫中尚方监。
当大理寺的传讯令牌递到坤宁宫时,皇后正临窗刺绣。
听闻姜夔查至锁魂露,她手中的金针顿了顿,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落在碧色绸缎上。
可再抬眼时,她脸上已没了半分慌乱,只对前来传讯的寺丞道:“灵素当年确是因失职被逐,至于什么锁魂露,本宫从未听过。大理寺办案,总不能凭一具无名女尸,便攀诬到中宫头上。”
皇后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大理寺纵有疑虑,却也束手束脚。
“锁魂露”的领用记录虽指向坤宁宫,灵素的离开也隐隐佐证皇后牵涉其中,但这些终究是旁证——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皇后亲手下令,更无证人亲眼所见她手里有锁魂露。
大明律例对后宫嫔妃有着特殊庇护,若无确凿铁证,大理寺即便手握线索,也绝不能强行拘传中宫。
姜夔看着案上的账簿与供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满室沉寂里,只余下他一声无奈的轻叹:“没有实据,再多推测,也动不了中宫半分。”
内室的烛火被穿堂风掠得忽明忽暗,跳跃的光焰将怀清玄色衣袍的影子在墙面上拉得忽长忽短。
案上的青瓷盏里,残茶早已凉透,氤氲的水汽消散无踪,只余下杯底一圈淡褐色的茶渍。
“他醒后,到底说了什么?”怀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目光落在阶下被按跪在地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额角缠着渗血的白布,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刚从昏迷中被强行唤醒。
“回夫人,他自始至终昏迷不醒,直到方才……”侍立一旁的秋肃躬身回话,指尖还沾着方才唤醒那人时溅上的冷水。他上前一步,屈指在那男子人中处重重一掐,又抬手泼去半盏凉茶。
冷水顺着男子的下颌滑落,浸透了他单薄的囚衣。
他喉间发出一阵含糊的呻吟,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涣散地扫过室内,神志恍惚未醒。
怀清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我问你,与你那女子,可知她的来历?”
男子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那、那女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她腕间戴着鎏金镶玉的镯子,说话带着京中贵人的口音,可、可她的具体身份,小的实在不清楚……”
“不清楚?”怀清的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轻轻摩挲,目光骤然转厉,“那你又是谁?为何会与宫中人同行?”
“我是血煞盟的人,排行第五,道上的人都叫我梦公子。”
“血煞盟?”怀清听到这三个字,眉头骤然拧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血煞盟又出现了!
“你们这次接的活,主家是谁?”怀清向前逼近一步,阴影彻底笼罩住男子。
男子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似是在回想“我只是奉命行事,主家的身份向来隐秘,我们这些底下人根本没资格知晓……”
怀清盯着他看了片刻,又追问道:“此次与你一同来的,还有多少血煞盟的人?”
“就、就我一个!”男子连忙答道,话音刚落,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补充道,“不……不对。在我之前,应该还有三位弟兄先来查探消息,可、可他们都……”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都悄无声息地没了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话音落下的瞬间,室内的烛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将怀清的侧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怀清皱了皱眉,血煞盟向来行事缜密,此次却一反常态,竟在短时间内连续派人潜入京城,显然是背后的主使按捺不住,露出了急功近利的破绽。
可梦公子口中那三位“悄无声息没了音讯”的同伙,又成了新的疑团。
是被京中暗卫截杀,还是遭了主家的灭口?
种种猜测在怀清心头盘旋,却又被她强行压下——眼下并非追查此事的最佳时机。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西南方向的夜空。
那里,是千里之外的怀远府,是此刻更需要她的地方。
比起京城这盘尚未明朗的棋局,怀远府的民生安危、粮道疏通,才是迫在眉睫的要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