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丝厂灯火通明。胡雪岩巡视车间时,看到一个年轻工人在认真记录机器运转情况。
你叫什么?哪里人?他和蔼地问。
回东家,小的叫陈明德,湖州人。年轻人紧张地回答。
好好学,将来这些机器都要靠你们来操作。
走出车间,胡雪岩对总管事说:选派十个聪明肯干的年轻人,跟着意大利技师学技术。工钱加倍。
东家,这......
要想与洋商长久较量,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懂技术的人才。
冬至前夜,胡雪岩收到左宗棠的密信:闻君与洋商周旋,甚为欣慰。然商战如兵战,宜留有后手。江海关税款已奏准暂存阜康,望善用之。
读罢信,胡雪岩眼眶微湿。他立即召来账房:明日开始,暗中收购江浙两省的桑园。记住,要分批进行,不要惊动市场。
东家,这是为何?
洋商可以控制生丝价格,但控制不了桑树。有了桑园,我们就有了根本。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但阜康丝厂的机器声从未停歇。工人们三班倒,日夜赶工。胡雪岩时常深夜来到车间,给工人们带来热腾腾的宵夜。
东家,您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们呢。老工人劝道。
你们都在为中国人争气,我怎么能安心睡觉?
转眼到了年关。洋商们果然撑不住了,主动要求重新谈判。这一次,胡雪岩提出了更苛刻的条件:生丝公所要设立中国人担任的副会长,所有交易必须使用阜康钱庄的银票。
这不可能!查顿拍案而起。
那就继续耗着。胡雪岩淡定地品着茶,反正我的丝厂可以停产整顿,不知诸位的轮船能不能空着舱回欧洲?
经过又一轮激烈较量,洋商最终接受了大部分条件。光绪九年开春,上海生丝公所正式挂牌。挂牌那天,胡雪岩特意请来了湖州、南浔等地的蚕农代表。
从今往后,咱们中国人也能在生丝价格上说上话了。他激动地说。
老蚕农沈老爹颤巍巍地捧着一篮上等蚕茧:胡先生,这是咱们湖州最好的蚕茧,请您收下。
望着这篮洁白如玉的蚕茧,胡雪岩不禁感慨万千。这场商战,他损失了巨额钱财,但却为中国商人争得了尊严。更重要的是,他摸索出了一条与外商较量的道路。
然而,这场商战的余波还未平息。一天深夜,胡雪岩接到密报:怡和洋行正在暗中收购江浙一带的桑园,企图从源头上控制生丝生产。
果然不出所料。胡雪岩冷笑,传我的话,立即启动桑园计划,不惜代价保住我们的桑园。
与此同时,他还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派遣一批年轻学徒远赴意大利学习最新的丝绸纺织技术。我们要做的,不仅是生丝原料,还要发展丝绸成品。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摆脱洋商的控制。
春日暖阳下,阜康丝厂的烟囱依然冒着黑烟。但这一次,烟囱下忙碌的工人们脸上都带着希望的笑容。因为他们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中国人终于站稳了脚跟。
而胡雪岩,这个出身寒微的一代红顶商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未来。在他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幅世界地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丝绸之路的路线。也许有一天,中国生丝将再次沿着这条古老的道路,走向世界。
这场商战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更大的风云还在后头。胡雪岩知道,与洋商的较量远未结束,而新的挑战,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了中国工商业的崛起,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已悄然酝酿。
四月初八,意大利生丝丰收的消息随着大西洋电报传至上海。怡和洋行的查顿当即召集各国洋商,在英国总会的橡木包厢里举杯相庆。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他晃动着香槟杯,意大利的生丝不仅丰收,质量更是上乘。胡雪岩囤积的那些中国丝,怕是要烂在仓库里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越南境内,黑旗军与法军在红河三角洲的交火日益激烈。五月端午刚过,法国远东舰队突然封锁北部湾的消息传来,上海金融市场顿时风声鹤唳。
东家,大事不好!李福捧着账本踉跄闯入丝厂办公室,今日钱庄兑出去三百多万两,库银只剩三成!码头传来消息,法国军舰已经出现在吴淞口外!
胡雪岩手中的景德镇瓷杯微微一颤,碧绿的茶汤漾出几滴。他缓步走向墙上的《江浙航运图》,手指划过那条从上海通往南洋的红色航线:传我的话,立即停止收购生丝。所有分号现银即刻调回总号。
然而为时已晚。六月盛夏,当第一艘法国铁甲舰拉加利桑尼亚号出现在黄浦江口时,上海滩的金融秩序彻底崩溃。旗昌洋行率先抛售生丝期货,市价应声暴跌四成。昔日车水马龙的生丝公所门前,如今只剩秋风扫落叶。
这是天要亡我啊!沈应奎闯进胡雪岩书房时,袍角还沾着码头边的泥泞,湖州十八家丝行全部停业,蚕农们把茧子倒进了太湖!
胡雪岩默然立于窗前,望着江心那些飘着三色旗的法国军舰。暮色中,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左宗棠的告诫:雪岩,商海浮沉,最忌孤注一掷。此刻方知,在时代巨变的洪流面前,个人的精明算计何等渺小。
重阳节那日,阜康钱庄门前挤满了兑银的人群。突然一骑快马冲破人群,信使高呼:越南战报!黑旗军在纸桥大捷!人群顿时沸腾,却无人注意到胡雪岩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即便战场得胜,中断的商路却难即时恢复。
冬雪初降时,胡雪岩独自登上丝厂的货仓顶层。堆积如山的生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如同巨大的坟墓。他伸手抚过那些冰凉丝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丝绢上绽开点点猩红。
东家,回去吧。李福提着灯笼寻来,留得青山在...
青山?胡雪岩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这上海的青山,早已是洋人的天下了。
光绪九年腊月,当外滩教堂的钟声敲响圣诞颂歌时,阜康丝厂的烟囱终于停止了冒烟。而远在伦敦的生丝交易所里,查顿正举杯庆祝这场上帝的胜利。无人知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真正倒下的是中国近代工商业最初的火种。
唯有苏州河水依旧默默流淌,载着破碎的蚕茧和未竟的梦想,奔向苍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