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在官道上沾染了血水泥泞的马车,终于在临安城一座不起眼的宅邸门前,缓缓停下。
车轮压过青石板的最后一道声响,像是将一路的厮杀与风尘,都隔绝在了门外。
小乙率先跳下马车,身上的血迹在暮色下,凝固成了深暗的紫褐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楣,心中百感交集,仿佛一步之内,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一个是刀光剑影的江湖,另一个,是灯火可亲的人间。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推开。
探出头的,是燕妮那张永远充满活力的俏丽脸庞。
她的笑容在看到小乙的一瞬间绽放,却在下一刻,凝固在了嘴角。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小乙身后那两个陌生而彪悍的男人,一个魁梧如山,一个沉默如铁。
然后,那双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小乙衣襟上那片刺目的血污。
空气,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燕妮的小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那声原本欢快的“小乙哥”卡在了喉咙里。
她猛地回身,冲着房中用尽全力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婉儿姐姐,快来!”
喊完,她又一步跨出门槛,不顾一切地冲到小乙面前,伸出想扶又不敢碰的手。
“小乙哥,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发颤,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水汽。
“怎么……怎么浑身是血啊?”
“是不是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快,快进去把衣服换下来,我……我去烧水!”
一连串的关心与问题,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密集得让小乙插不进半个字。
他看着眼前这个快要急哭的姑娘,心中那根因厮杀而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化作一股暖流。
好不容易等燕妮喘了口气,小乙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带着路途的冰凉。
“放心吧,我没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这些血,都不是我的。”
他侧过身,将身后的两人让了出来。
“这二位,是大将军派来保护我的。”
小乙的目光先落向那个沉默的老者,语气中带着一份发自内心的敬重。
“这是老黄,也是你萧伯伯的故交好友。”
他又转向那个扛着硬弓的壮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年虎,我军中的好兄弟。”
燕妮这才定下神来,仔细打量着二人。
年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爽朗,冲淡了他身上的煞气。
老黄则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座不会言语的石雕。
燕妮定了定神,学着江湖儿女的样子,脆生生地抱了抱拳。
“黄伯伯好,年虎哥好,我叫燕妮。”
小乙看着她,眼中满是宠溺,补充了一句。
“这是我妹子。”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一道素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是婉儿。
她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听到了小乙的话。
她没有像燕妮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开口询问。
她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门内的光影里,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深深地看着小乙。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后怕,有思念,更多的,是看到他安然无恙后的,那份满溢而出的庆幸与温柔。
千言万语,都在那一个眼神里了。
小乙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过,所有的疲惫与戾气,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对着她,笑了笑。
然后转头,向年虎和老黄介绍,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这是婉儿。”
“婉儿?”
年虎那双铜铃般的大眼,在小乙和婉儿之间转了转,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小乙,这莫不就是大将军他老人家,亲自下令从军中八百里加急,护送到临安城的那位婉儿姑娘?”
小乙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正是。”
年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屋檐下的灯笼都晃了晃。
他看着婉儿,挤了挤眼睛,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调侃道。
“那看来,俺以后不能叫婉儿姑娘了。”
“得改口,叫弟妹了。”
这一声“弟妹”,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婉儿那原本平静的脸颊,瞬间飞上了两抹动人的红霞,她微微低下头,耳根都变得滚烫。
小乙有些无奈地瞪了年虎一眼,却也并未反驳。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两人郑重说道。
“老黄,虎哥,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
一直沉默的老黄,此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一家人”这个说法,然后将那双浑浊的眼睛转向小乙,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小子,别整这些虚的。”
“咱俩在路上可是说好的,到了临安,顿顿有酒,餐餐有肉。”
“你答应老头子的酒肉,现在,准备好了没有?”
这直白而实在的问话,冲散了所有的客套与尴尬。
小乙闻言,放声大笑,胸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也随之散去。
“哈哈,放心吧,老黄!”
“酒管够,肉管饱!”
“今晚,咱们爷仨,不醉不归!”
“小乙哥,还有我,我也要喝!”
燕妮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元气,在一旁挥舞着小拳头,兴高采烈地嚷嚷着。
这一刻,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喧闹。
那座名为“家”的小小港湾,因为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非但没有被侵扰,反而更添了几分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
……
翌日,天光微亮。
临安城的喧嚣,还未从昨夜的沉睡中完全苏醒。
小乙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兵部武官常服,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他带着年虎,一同走向兵部衙门。
老黄却留在了家中。
按照大将军的安排,老黄的身份只是军奴,脱籍之事,只需小乙在兵部拟一道公文,再请顶头上司崔海平用个印,便算妥了。
这等小事,无需他亲自出面。
可年虎不同。
他乃是西凉军中斥候,要调入京城兵部当差,便如过江之鲫要跃龙门,程序繁琐。
这道调令,必须由兵部的最高长官,当朝二皇子殿下,亲自下文批复,才算名正言顺。
兵部衙门,庄严肃穆。
当值的官吏差役,见到小乙,皆是客气地点头行礼。
崔海平早已等候在自己的公房内,见小乙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气息彪悍的陌生汉子,他并未多问。
只是简单听小乙将情况说明,这位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侍郎大人,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关节。
他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放下。
“走吧,我带你去见二殿下。”
“年虎兄弟,你且在此处稍候片刻,等候殿下传召。”
年虎抱拳应下,自顾自地找了个角落的坐下,将那张从不离身的硬弓,小心地靠在墙边。
小乙跟在崔海平身后,穿过回廊,走向衙门最深处,那间权力核心所在的屋子。
这是他第一次,要以臣子的身份,正式面见那位血缘上的二哥。
小乙的心,竟不免有些七上八下,手心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面对上百名亡命徒的围杀,却在此刻,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
崔海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局促,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行,压低了声音。
“怎么,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面见一下二皇子,反倒腿肚子转筋了?”
小乙苦笑一声,呼出一口白气。
“崔大人见笑了。”
“小乙一介粗人,长于军伍,疏于礼数,怕在殿下面前失仪,说错什么话。”
崔海平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放心吧。”
“二殿下与你一样,也是从西凉军中历练出来的,最不喜的,便是朝堂上那些繁文缛节。”
“你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间朱漆大门的正屋前。
这里,比衙门里任何一处都要安静。
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崔海平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一步,抬起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启禀二殿下,小乙奉命归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了门内。
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他躬着身子,脸上带着谦恭而疏离的微笑。
“崔大人,赵大人,殿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