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之内,那股因言语交锋而绷紧的气氛,骤然一松。
众人随之移步,浩浩荡荡,往江边码头而去。
江风扑面,带着独属于嘉陵江的湿咸与水腥,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也吹散了厅堂内的几分沉闷。
那吴秀行至岸边,二话不说,便将身上那件短褂猛地一扯。
衣衫落地,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精壮肌肉,每一块都像是被江水千锤百炼,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扭了扭脖子,骨节发出一阵噼啪脆响,望向江面的眼神,如同饿狼看见了羔羊,充满了贪婪与狂热。
这江水,便是他的领地,他的天下。
裴疏鸿只是与小乙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乙轻轻点头,嘴角噙着一抹外人看不懂的笑意。
随即,裴疏鸿也缓缓脱去了上衣。
他身上没有吴秀那般虬结贲张的筋肉,线条却更为流畅坚韧,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百炼长刀。
最为醒目的,是那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每一道都比他脸上的刀疤更加狰狞,诉说着比江河风浪更为凶险的过往。
这具身躯,不似搏击风浪之人,更像是一尊从血海尸山中走出的杀神。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漕帮众人常年与水为伴,见惯了生死,可如此惨烈的伤痕,依旧让他们心神剧震。
此等比试,在漕帮之内似乎早已是家常便饭。
无需吩咐,便有几名精干的帮众取来了长凳、香炉,以及数根粗壮的麻绳与长篙。
那是施救的器具,以防万一。
江水无情,哪怕是水性最好的汉子,也无人敢说能百分百稳操胜券。
一切准备就绪。
一名负责计时的老帮众,将一炷清香插入炉中,高声唱喏。
“比试,闭气!”
“入水!”
一声令下。
吴秀发出一声低吼,双腿猛地一蹬,身形如一发炮弹,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扎入江中。
没有一丝多余的水花。
他已与这嘉陵江融为一体。
而裴疏鸿,只是向前一步,便那么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没有起跳,没有姿态,仿佛不是跃入水中,而是大地在他脚下裂开,将他吞入了另一个深渊。
江面之上,只留下一圈久久不散的涟漪。
岸边,香炉中,那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如同一道勾魂的信使,开始丈量两位高手的生死。
时间,在这一刻,流逝得极其缓慢。
码头上鸦雀无声,只剩下江水拍岸的哗哗声,以及众人那清晰可闻的心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江面上,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史燕妮的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喉咙眼,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已然发白。
杨弘恩的脸上,则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在他看来,这外乡人不过是自取其辱。
与“千尺浪”吴秀在嘉陵江里比水性,无异于关公门前耍大刀,神仙来了也得饮恨。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只在刹那之间。
可这一次,却漫长得令人窒息。
炉中的香,一寸一寸地燃烧,香灰跌落,又一寸一寸地燃烧。
岸上众人的心,也随着那截越来越短的红光,越揪越紧。
终于。
就在那炷香即将燃尽,只剩下最后一抹猩红的当口。
“哗啦!”
一声水响。
江面上,猛地钻出了一个脑袋。
水珠四溅,如同碎裂的玉石。
是吴秀。
岸边的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怎么可能?!”
“是吴秀!”
“居然是他先上来的?”
在所有漕帮帮众的认知里,吴秀便是这江中的龙王,他的极限,便是这嘉陵江的极限。
可今日,这神话,似乎有了裂痕。
吴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猛地一甩头,将脸上的江水甩开,双眼赤红地在岸上扫视。
没有。
他又猛地扭头,看向那片依旧平静的江面。
还是没有。
那个刀疤脸的汉子,如同沉入江底的顽石,不见丝毫踪影。
吴秀的脸色,瞬间从涨红化为了煞白。
那不是比试失败的羞恼,而是一种源自顶尖高手对同类的恐惧与敬畏。
“他……他还没上来?”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人群炸开了锅。
“坏了!不会是抽筋溺水了吧?”
“快!快下去救人!”
立刻便有数名水性好的汉子,一边脱衣服一边就准备往江里跳。
“不必惊慌!”
一声清朗的断喝,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是小乙。
他依旧站在原地,神色自若。
“大家安心等待便是!”
众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自始至终都镇定得有些过分的少年。
连吴秀都上来了,那人还在水下,这已然超出了常理。
难不成,今日这漕帮第一水鬼的名号,真要换人了?
炉中的香,终于燃尽了。
最后一缕青烟散去,最后一丝火星,也湮灭在了香灰之中。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江面上,依旧是死寂一片。
就连小乙的额角,也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史燕妮的嘴唇,已被她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
杨弘恩脸上的冷笑,早已凝固,化为了一片惊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人已经葬身江底,化为一具水下冤魂之时。
那片平静的江心,水面,缓缓地,向上拱起了一个弧度。
没有剧烈的水花,没有挣扎的迹象。
就仿佛,有一头蛰伏在水底的巨兽,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一个人影,缓缓地,从水中升起。
不是狼狈地浮起,而是沉稳地走出。
正是裴疏鸿!
他赤裸的上身,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头下闪着微光,那些狰狞的伤疤,此刻看来,竟如同一件雕刻着赫赫战功的甲胄。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不见半点急促。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只是去江底散了一趟步。
岸上,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白日见了鬼。
“这……这还是人吗?”
“一炷香……又加一盏茶……我的天……”
裴疏鸿踏着水波,一步一步走上岸,脚下的泥沙,仿佛都在为他而颤抖。
他走到吴秀面前,双手抱拳,微微颔首。
“承让了。”
三个字,平淡如水,却重如泰山,狠狠砸在吴秀的心头。
吴秀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这江水里扑腾,一生与水为伴,从未,也绝不相信,会有人在水里胜过他。
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唯一的骄傲。
今日,这骄傲,被一个外人,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碾得粉碎。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裴疏鸿。
“我不服!”
“闭气,算不得真正的水上功夫!”
“可敢与我再比一局?”
裴疏鸿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嘲弄,只是平静地问。
“比什么?”
吴秀猛地一指那波涛滚滚的嘉陵江,声音因激动而嘶吼。
“就在这江上,游个来回!”
“从这里到对岸的青石台阶,再游回来!”
裴疏鸿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一个手势。
“请。”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那份从容,那份淡然,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压迫感。
随着那名老帮众再次发出一声“开始”的呐喊,两人再一次,如两支离弦之箭,射入江中。
这一次,没有了悬念。
只有一场令人毕生难忘的碾压。
吴秀如同一条奋力逆流的江鱼,用尽全身力气,掀起一道道白色的水浪。
而裴疏鸿,却像是一条真正的海中蛟龙。
他不破浪,不逆流。
那江水,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身下自动分开,又在他身后温顺地合拢。
他不是在游泳,而是在御水而行。
一个来回。
当裴疏鸿再次踏上码头,身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惬意时。
吴秀,才刚刚到那江心处。
当吴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一条死鱼般被同伴拖上岸时,裴疏鸿已经静立了许久。
那一道自诩能掀起千尺恶浪的吴秀,终究是撞上了一头能搅动四海风云的蛟龙。
浪,如何能与这海蛟龙相提并论?
终究也只是海蛟龙的掌中玩物罢了。
人群,再次回到那间议事大厅。
气氛,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沉默的刀疤汉子身上,充满了敬畏,崇拜,以及一丝丝的恐惧。
吴秀挣脱了搀扶他的同伴,走到大厅中央。
他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衫,挺直了那被挫败感压弯的脊梁。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他双膝一软,对着裴疏鸿,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漕帮,吴秀,参见帮主!”
“帮主在上,受吴秀一拜!”
这一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涟漪。
这一声“帮主”,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大厅之内,所有帮众都傻眼了。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是拜,还是不拜?
片刻的死寂之后。
史燕妮身旁,那几位曾与她一同劫囚的老叔伯,对视一眼,率先跪了下去。
“我等,参见帮主!”
有了人带头,便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哗啦啦。
厅堂之内,除了杨弘恩和他身边那几个脸色惨白的心腹,其余所有人,尽数跪倒在地。
山呼海啸。
“参见帮主!”
杨弘恩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孤零零的石像,他看着满堂跪拜的属下,看着那个被众人朝拜的男人,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一日,土崩瓦解。
滔天的恨意与不甘,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色厉内荏的嘶吼。
“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他猛地一甩袖袍,再也不看这让他受尽屈辱的地方,带着仅剩的几个亲信,狼狈不堪地转身离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中,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