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光微亮,晨雾尚未散尽。
小乙便带着一行人,再赴嘉陵城码头,直奔那座盘踞江岸的漕帮总舵。
此行未乘舟,而是快马轻车。
马蹄踏在码头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空旷的回响。
空气里,是江水特有的腥甜,混杂着鱼干与桐油的气味,是这座码头百年不变的呼吸。
依旧是燕妮当先开路。
她率先来到总舵那两扇朱漆剥落的门前,深吸一口气。
依旧是那声清亮高亢的呼喊,划破了码头的喧嚣。
“大小姐回来了!~”
这一声,比昨日更沉,更重,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决绝。
看门的帮众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那张倔强的脸,神色变得无比复杂,终究还是不敢阻拦。
一行人长驱直入,径直朝着那座象征着漕帮权柄的议事厅行去。
厅内,早已有人闻讯而动。
小乙视若无睹,一撩衣袍,在那张由整块巨木雕成的帮主大椅上,安然落座。
正中间的位置。
他坐得坦然,仿佛这位置本就该他来坐。
燕妮与老萧,一左一右,落座于他下首两侧,如两尊护法神只。
王刚与裴疏鸿,则如两座铁塔,一言不发地立于小乙身后。
尤其是那裴疏鸿,身形健硕,面容冷峻,只往那儿一站,便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杨洪恩带着一众心腹,脚步匆匆,几乎是撞了进来。
他本是听闻燕妮又来,心头火起,想着今日定要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晓如今谁才是这漕帮的主人。
可一入厅堂,望见的却是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帮主宝座上,赫然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而他杨洪恩,却只能站着。
这股气,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双目赤红。
“你小子,还敢来?”
杨洪恩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暴怒,像一头被挑衅了领地的野兽。
小乙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撇了撇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三分戏谑,与七分看死人的漠然。
“我为何不敢来?”
这轻飘飘的反问,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他抓狂。
“那是帮主的位子!快给我滚下来!否则,我今日定要你血溅五步!”
杨洪恩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小乙却恍若未闻,侧过头,朝着史燕妮低声问了一句。
“人都到齐了吗?”
他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问今晚的菜色。
史燕妮的目光扫过厅内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经的叔伯,如今或惊疑,或畏惧,或麻木。
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
得了这个字,小乙这才缓缓从那张大椅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厅堂正中。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却在这一刻,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今日,我不想与你废话。”
他看着杨洪恩,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来,是向漕帮上下的所有兄弟,宣布一件事。”
“我,受史浩帮主临终所托,要为这漕帮,寻一个真正可靠的当家人。”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杨洪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小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二当家杨弘恩,为一己私利,背信弃义,暗中私通官府,构陷忠良,亲手将史浩帮主送上了绝路。”
“如此狼心狗肺之徒,这漕帮,万万不可落入他手!”
“放你娘的屁!”
杨弘恩被当众揭开最不堪的疮疤,理智瞬间崩断,一声咆哮,整个人如疯虎般扑了上来,一拳直捣小乙面门。
他要撕了这张嘴!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如鬼魅般的身影,从小乙身旁一闪而出。
是裴疏鸿。
他甚至没出拳,只是一抬腿。
没有花哨招式。
只一脚。
正中胸口。
“砰!”
一声闷响,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杨弘恩那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是被一头狂奔的犀牛撞中,双脚离地,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轰隆!”
他沉重的身躯撞翻了一张八仙桌,茶碗、果盘碎裂一地,木屑与瓷片四散飞溅。
杨弘恩摔在地上,喉头一甜,一口血涌了上来,疼得他蜷缩如虾米,龇牙咧嘴,半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满堂死寂。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几个杨洪恩心腹,此刻都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鸡,僵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惧地落在了那个一脚之威便骇人至斯的裴疏鸿身上。
小乙看都未看地上的杨洪恩一眼,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说道。
“我身边这位,叫裴疏鸿。”
他伸手,指向了身后面沉如水的裴疏鸿。
“他,便是我为漕帮寻得的最佳帮主人选。”
“自今日起,这漕帮上下,皆要以他为尊,不得有半分僭越!”
这话,比方才那一脚更具爆炸力。
下面的帮众彻底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是炸开的蜂巢。
“凭什么?”
“哪来的野汉子,也敢大言不惭,说要入主我漕帮?”
杨弘恩此时也被人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嘴角挂着血丝,怨毒地嘶吼道。
小乙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在手中掂了掂。
那是一枚玄铁所铸的鱼符,形似鲤鱼,通体乌黑,闪着幽冷的光。
随即,他手腕一抖,那枚鱼符便化作一道乌光,朝着裴疏鸿飞了过去。
动作随意,仿佛扔出的是一块寻常石子。
裴疏鸿稳稳接住,那沉重的鱼符落在他手中,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那枚鱼符,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小乙的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这鱼符,乃史浩帮主亲手相赠。”
“见鱼符,如见帮主!”
“这是漕帮立帮百余年来,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谁若不从,便以背叛帮主论处,当以帮规,三刀六洞!”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森然无比。
那些原本还在议论的漕帮老人,在看清那枚鱼符的瞬间,脸色齐齐大变,眼神中的惊疑,渐渐化为了敬畏与挣扎。
这时,一直沉默的史燕妮也站了出来。
她的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坚定。
“我爹爹,当年就是被这贼人出卖给了官府!”
她那纤细的手指,如一柄利剑,直直指向了面如死灰的杨弘恩。
“爹爹被押解往西凉充军的路上,是我和几位叔伯,拼死劫囚。”
“我亲眼看见,爹爹亲手将这枚代表帮主身份的鱼符,交给了这位小乙哥!”
“各位叔叔伯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也带着血泪的控诉。
“如果你们还感念当年我爹爹待你们的恩情,还记得他曾与你们同舟共济,大口喝酒吃肉的日子,就请你们擦亮眼睛看清楚!”
“不要再被这狼心狗肺的贼人蒙蔽了!”
一番话,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厅中,已有不少老帮众低下头,面露愧色。
杨洪恩的根基,在这一刻,已然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人群中响起一个沉稳的嗓音。
“鱼符是真,大小姐的话,我们也信。”
“只是,我漕帮之人,餐风宿露,与江河为伴,靠的是一身水上的真功夫。”
“要做我漕帮的帮主,服众,也得靠水上的功夫才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精悍的汉子排众而出。
他皮肤黝黑,双臂尤其粗壮,一双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厅堂里,亮得惊人。
“是吴秀!”
“‘千尺浪’吴秀!”
人群中有人低呼。
这吴秀,是公认的漕帮第一水鬼,水性之好,冠绝两江。
据说他可以一口气,从这嘉陵江东岸,潜到西岸,再游回来,中间不带休息的。
人称“千尺浪”,意思是千尺恶浪,也奈何他不得。
他不是杨洪恩的人,他只认漕帮的规矩和实力。
吴秀朝着小乙和裴疏鸿一抱拳,不卑不亢。
“这位裴兄弟,可敢与我比试比试?”
“如若胜得过我,我吴秀,第一个奉你为帮主,绝无二话!”
燕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有些担心地看向裴疏鸿,这吴秀的本事,她是亲眼见过的,简直不似凡人。
“吴大哥,谁不知道你是我们漕帮上下水性最好的人,你这……”
她话音还未落。
只见那一直沉默如山岳的裴疏鸿,便向前踏出一步。
地面,仿佛都随之微微一震。
他看着吴秀,眼神里没有轻视,只有一股遇强则强的战意。
“想怎么比?”
吴秀眼中精光一闪,吐出三个字。
“比闭气!”
好嘛。
这下,满堂帮众的心神,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吸引了过去。
今天算是可以大开眼界了。
一个是纵横嘉陵江,号称能掀起千尺浪的吴秀。
一个是被脸带刀疤,气势如渊,深不可测的神秘汉子。
殊不知,这正是千尺浪对上了海蛟龙。
不过,是这千尺浪能掀翻那海蛟龙?
还是那海蛟龙,能冲破这千尺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