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出了门，在人声鼎沸的牌桌上寻到了周裕和。
他正杀得兴起，满面红光，一手烂牌也被他玩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小乙的目光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进了那片喧嚣的池塘。
他只递过去一个眼色。
周裕和手上的牌九“啪”地一声落在桌上，赢来的铜钱也忘了去收，眼里的燥热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小乙转身，衣袂一摆，径直朝着二楼那片幽静走去。
周裕和不敢有半分耽搁，紧随其后，一步一阶，仿佛踩在刀刃上。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那间燃着檀香的雅室。
门扉合拢，隔绝了楼下的人间烟火。
小乙刚要张嘴，说些早已在腹中盘算好的言语。
那被称作红姐的女子却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小乙公子，烦请先出去等候吧。”
“我……”
小乙眉头一蹙，还想分说一二。
可当他看到红姐那张看似温婉、眼神却如古井般坚定的脸时，便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门，将那一方天地留给了周裕和与她。
门外，小乙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听着自己胸膛里那颗心，不急不缓地跳动。
他知道，有些规则，一旦踏入，就必须遵守。
神机阁的规则，便是这天下的规则之一。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长到他能听见一炷香在香炉里，是如何一寸寸化为灰烬。
终于，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周裕和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他看见了靠在门边的小乙，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又被强行换上了一根。
那根新的脊梁骨，名为敬畏。
他忽然像变了个人，对着小乙，郑重其事地，施了一个读书人见师长的大礼。
“先生请您进去。”
先生。
这个词砸在小乙的耳朵里，有些沉。
“您。”
这个字，更是重若千钧。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字，即使在西凉城外，小乙救下他性命之时，也未曾有过如此神情。
那是一种彻底颠覆了过往认知的，发自肺腑的恭敬。
小乙心中了然，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推开门，再次走了进去。
屋内的红姐站起身来，对着小乙微微一福。
“小乙公子，方才奴家失礼了。”
“公子恐怕有所不知，这神机阁，自上而下，所有的政令传达都是一对一进行。”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坦然。
“哪怕刚才是阁主大人亲临，奴家也一样要让他回避的。”
“没关系，红姐。”小乙摆了摆手，他不在意这些虚礼。
他只在意结果。
“我只想知道，事情办妥了没有？”
“账册没在他身上，不过我已经知道藏在何处，明日便派人去取。”
“哦，那就好。”
“阁主说了，账册就放在你这里，待有需要的时候，他自会让人来取。”
红姐闻言，点了点头。
“对了小乙公子，下次再来，用此声叩门，就会有人带你直接来见我了。”
说罢，红姐伸出纤纤玉指，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几下。
三长两短，错落有致，像是一种独特的暗语。
小乙带着周裕和，离开了临安城。
来时心有牵挂，去时心事更重。
一人一骑，驰骋在官道上，二人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很快便回到了凉州城。
回到了那座承载着太多记忆的，熟悉的家中。
回家之后的小乙，并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第一时间去府衙交差。
他甚至没有和燕妮和老萧多说一句话。
他只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紧关闭。
那扇门，一关便是三天。
这三天里，小乙一步都没有迈出房门。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仿佛要把这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
就连吃饭，都是燕妮算着时辰，小心翼翼地把饭菜送到屋里，再算着时间，把碗筷收走。
周裕和几度在小乙的院门外徘徊，想要说些什么，又或者，是想问些什么。
可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便觉得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和他所认识的那个小乙，彻底隔绝开来。
他终究是没敢去打扰。
小乙并未受什么刺激。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绝对安静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他将自己关在昏暗的屋内，将自己这么久以来遇到的事情，遇到的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掰开揉碎了，在脑子里前前后后又想了好多遍。
自从住进老李叔留下的这座旧屋子，不知为何，他对这位故去的“亲人”的思念，愈发如藤蔓般疯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报仇。
这种念头不再是少年意气的一腔热血，而是像寒冬里的冰，冷硬，且锋利。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是哪些人，害了那个待自己如子的老李叔。
他想变强。
想要拥有一种力量，一种足以掀翻棋盘，拿捏那些藏在幕后、操纵丝线的鬼魅伎俩的力人。
他不想再做任何人的棋子，任人摆布。
第四日，清晨。
“吱呀”一声，那扇紧闭了三天的房门，终于开了。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燕妮，听到门响，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第一时间就跑了过来。
她的眼眶有些红，脸上写满了担忧。
还没等燕妮开口，小乙就抢先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燕妮，我们收拾一下，准备搬家。”
“搬家？”
史燕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竟有些惊慌。
“搬……搬去哪里啊？”
“你先收拾一下，等搬完家再告诉你。”
小乙没有给她过多解释，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不过他并未走远。
而是来到了隔壁，老萧和周裕和所住的那个同样破旧的院子。
他推开院门，里面两人正在劈柴，见他出来，都是一愣。
小乙依旧是撂下一句话，如同丢下一颗石子。
“老萧，收拾一下，我们准备搬家。”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就又转身走了。
老萧和周裕和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
虽然心中都充满了山一般高的疑惑，可是他们谁也没问。
老萧是出于习惯性的信任。
而周裕和，则是出于那份刚刚建立的敬畏。
两人没再说什么，便各自回房，默默地收拾起本就不多的行囊。
不一会儿，院门外传来马车驶近的声音。
小乙赶着一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门口，那马儿神骏，车身漆黑，在凉州城的日光下，竟泛着一层幽幽的光。
“咱这是要去哪啊？”
老萧提着包裹出来，看着这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华贵马车，不禁发问。
小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得意与张扬。
“嘿嘿，老萧，瞧这马车怎么样？”
“是不是比咱之前那辆破车好上太多了？”
“哪弄的马车？”老萧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小乙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
“我买的！”
“买的？”老萧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这趟出去，是发财了吗？”
“没错！”
小乙笑得愈发灿烂，那笑意里，藏着一场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豪赌。
“就是发财了！”
“带你去住大宅子！”
……
老萧将信将疑地赶着马车，车上载着三人，还有他们全部的家当。
小乙一改前几日的阴沉，坐在车上，洋洋得意地笑着，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周裕和依旧是躲在车厢的拐角，一言不发，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史燕妮倒是恢复了些许活泼，不停地问东问西，想从小乙嘴里撬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可是小乙就好像故意打哑谜一样，任她如何询问，始终不告诉她要去哪里。
马车驶过熟悉的街道，朝着一个陌生的方向行去。
小乙的目光望向前方，那里，有他亲手为自己，也为他们，选择的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