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一声轻唤,打破了这院中的死寂。
“老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老萧那片焦躁不安的心湖。
“这更深露重的,不回屋里睡安稳觉,跑这儿吹冷风作甚?”
老萧的身子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是一片挥之不去的愁云。
“啊,不知怎的,今夜这心,七上八下的,像是有蚂蚁在爬,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小乙踱步上前,月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一片清辉。
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老萧那冰凉的手臂一拽,拉到了院中那冰冷的石桌旁,按着他的肩头坐了下来。
“你认得他?”
小乙的目光如炬,直直地望进老萧浑浊的眼底。
他没有绕任何弯子,在这趟诡谲莫测的差事里,老萧是他唯一能全然信赖的人。
有些话,必须问个清楚明白。
老萧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那张老脸上,竟是浮现出一抹苦涩又带着几分赞许的笑意。
“你这小子,一双眼睛倒是比鹰还尖。”
小乙没有接这句夸赞,只是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能说吗?”
老萧抬起头,看了看天边那轮孤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了半生的浊气都吐出来。
“咱爷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乙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名字。
“他,是不是叫赵衡?”
老萧点了点头,那动作沉重得像是扛着一座山。
“没错。”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桩尘封许久的旧事,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与敬畏。
“若是我这双老眼没有看错,他便是当今圣上的胞弟,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康亲王。”
“什么?!”
小令如遭雷击,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康亲王?
那个在传说中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亲王?
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变了调。
“老萧,你莫不是看花了眼?”
“我这身子骨是老了,可这双眼睛,还没到昏聩不堪的地步。”
老萧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见识。
“想当年,我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位康郡王。”
月光下,老萧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风云变幻的京城。
“那时候,先帝爷刚刚龙驭上宾,当今圣上登基不久,朝堂之上暗流汹涌,龙椅坐得并不安稳。”
“正是这位康郡王,以雷霆之势,行菩萨心肠,为陛下清扫朝野,安抚宗室,这才换来了如今的江山稳固。”
“后来,陛下亲封他为康亲王,总领军机要务。”
“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说是与陛下共掌天下,也不为过。”
老萧说着,又是一声长叹,话锋陡然一转,充满了无尽的萧索与悲凉。
“唉,谁能想到,这般顶天立地的人物,现如今,竟会落得个铁镣缠身,沦为阶下之囚的下场。”
他抬起眼,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忧虑,看向小乙。
“我不担心别的,我只怕这一趟北仓之行,不太平。”
“我更怕,这桩事,会和我之前送到采石场的那块玉佩,有什么牵扯。”
小乙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一件从一开始就不合常理的细节。
“老萧,说来也怪。”
“似他这等身份的人物,即便真的落了难,临行之前,按官场规矩,总该有人上下打点一二。”
“可别说是金银,竟是连半杯茶水钱都没收到。”
“这,太不寻常了。”
官场之上,不怕你贪,就怕你没处可贪。
这般干干净净,反倒像是黄泉路上的引路钱,让人心里发毛。
老萧的脸色愈发凝重,他一字一句地叮嘱道。
“小乙,听我一句劝,此行绝非押解犯人这么简单。”
“这里面的水,深不见底。”
“你务必,万事小心!”
小乙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老萧又补了一句,话里有话。
“说起来,若论宗亲,他还是你的亲叔叔呢。”
小乙的眼神微微一动。
“我会寻个机会,探一探他的口风。”
“看看能否弄清楚,这背后,究竟是哪路神仙在斗法。”
“嗯。”
……
一夜无话,唯有冷月与各怀心事的人。
翌日,天光乍破,一行人收拾行装,继续踏上了向北的漫漫长路。
路途之上,倒是出奇的顺利。
车厢内的三个人,竟也相安无事。
长途跋涉,日升月落,又是半月光景。
在穿过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之后,前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抹人间的烟火气。
一个村落,正静静地坐落在山坳之间。
正是陈家村。
那个让柳彦昌人间蒸发,让小乙第一次尝到江湖险恶的地方。
小乙掀开车帘,看着那熟悉的村口,心中不免还是泛起了一丝波澜。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在日头正盛的午时抵达。
村子里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
道路两旁,还有几个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无忧无虑地追逐嬉闹,发出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小乙的心中,依旧存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悸动。
上一次的跟头,栽得太狠。
这一次,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一次。
小乙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住哪儿,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马车在村子里慢悠悠地绕了一整圈。
小乙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院墙,是整个村子里最高最阔的,青砖黛瓦,门楼也比别家气派几分。
他吩咐王刚上前打听。
不多时,王刚便小跑着回来,说这院子的主人,正是陈家村的村长。
小乙点了点头,示意王刚去敲门借宿。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汉子,想来便是村长了。
村长一听是过路的官差要借宿,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忙不迭地将几人迎了进去。
他引着众人穿过庭院,嘴里不停地介绍着。
接着,他便十分熟练地开始分配房间,哪间给差爷住,哪间关囚犯,就连马匹和车辆,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妥妥当当。
这一幕,让小乙的心头,猛地一跳。
这村长,未免也太熟练了些。
这不像是偶尔接待官差,倒像是经年累月迎来送往,早已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章程。
一个疑团,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村长,”小乙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看您这般熟稔,想来您家中,是时常有外人借宿了?”
“哎哟,这位差爷,您有所不知啊。”
村长搓着手,笑呵呵地解释起来。
“我们这陈家村,您也看到了,地处偏僻,四面都是荒山野岭。”
“可巧就巧在,这里是去往北仓府的必经之地。”
“因此,但凡有押解犯人去北仓的官差,十有八九,都会在我们陈家村落脚歇上一晚。”
“我呢,好歹是这村子的村长,这迎来送往的活计,自然也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村长说着,还颇为自得地挺了挺胸膛。
“说起来,那些常来常往的官爷,我都混了个脸熟。”
“倒是这位差爷,瞧着眼生得很,想必是头一回到我们陈家村吧?”
小乙的脑袋,顿时就“嗡”的一声。
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原来如此。
上次押送柳彦昌,李四那伙人,是故意绕开了村长家。
他们不是随意找了户农家,而是特意选择了那个他们事先就布置好的陷阱。
为的,就是方便他们演那一出劫囚的戏码。
小乙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苦涩的笑意。
自己当初,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啊。
他从怀中摸出几钱散碎银子,递了过去。
“那便有劳村长了。”
“还劳烦村长,替我们备些吃食。”
村长见到银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在手心掂了掂。
“得嘞!多谢差爷赏!”
看来,这迎来送往,早已成了这位村长的一门生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