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在老黄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轻轻一抖,仿佛只是拂去了马背上的尘埃。
马车应声而动,车轮碾过干燥的黄土,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大地古老的心跳。
小乙从那窄小的车窗探出头去。
晨风将他的发丝吹得有些凌乱,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再次用力挥了挥手,向那道纤弱的身影,向那位威严的校尉,向那个低眉顺眼的李四,做着最后的告别。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踏上了一条通往北方之路。
送行的人影,在视野中被逐渐拉长,又慢慢缩短,从清晰可辨的轮廓,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墨点。
最终,那些墨点也彻底消融于天际线那片苍茫的灰黄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他这才将头缩回车厢,仿佛将身后的一切过往,都关在了那方小小的车窗之外。
车厢内光线昏暗,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摇晃。
小乙的目光,落在了脚边那个行囊上。
他想起了刘全递给自己时,那不同寻常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解开系绳,将行囊打开。
一抹刺眼的金光,瞬间晃了他的眼睛。
行囊的最底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四根金条,金灿灿,沉甸甸的。
金条旁,还卧着几锭分量不小的官银,再旁边,则是一袋子零散的碎银子,叮当作响。
这笔钱财,足以让一个寻常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
车厢的另一角,还放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包袱。
打开来,里面是几件崭新的换洗衣裳,料子算不上顶好,却厚实耐穿。
在那几件衣裳的最下面,是那件破旧不堪的差衣。
而包袱之下,是他跌落山崖前,始终紧握在手中的那柄腰刀,刀鞘朴实无华,刀柄却被他的手汗浸润得有些发亮。
差衣,腰刀。
这是一个解差的身份,若是丢了,按赵国律例,回到凉州城,就算不被砍头,也得脱层皮。
他身上虽有大将军亲赐的腰牌,但是此等重宝,不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敢轻易示人。
大将军徐德昌。
那个男人的心思,竟缜密到了如此地步。
连这等细枝末节,都替他一个无名小卒考虑得如此周全。
这份恩情,已非“恩重如山”四字可以形容,而是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牢牢罩住,让他无处可逃,只能承着这份情,走下去。
马车驶出了西凉城的城郭,官道变得开阔起来。
车厢内的沉闷,让小乙有些透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略显笨拙地爬了出去,与那位沉默的车夫并肩坐在了车头。
风迎面吹来,带着塞外的粗粝与广阔,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
他想和身边这位老人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黄……”
一个字刚从喉咙里挤出来,便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该如何称呼?
黄老?
黄伯?
黄师傅?
眼前这位老人,看似只是一个普通的马夫,可小乙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与天地同寂的沉静。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走过,看淡了生死荣辱之后,才会有的独特气韵。
一个曾数次救过大将军性命的猛人,一个本该册封将军校尉的英雄,却甘愿在这西凉的风沙里,做一个籍籍无名的车夫。
就在小乙心中百转千回,纠结万分之际,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嗓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小子,叫我老黄就行。”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把小乙吓得浑身一颤。
“这么多年了,我自个儿,都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了。”
老人并未看他,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小乙定了定神,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干涩地开口。
“老,老黄。”
“你这小子,倒真是好福气。”
老黄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近十年来,除了大将军,还没第二个人,坐过老夫赶的这辆车。”
“不过,你小子眼神倒是不错,居然能看出老夫不是个寻常车夫。”
“老人家,我叫小乙。”
小乙连忙拱了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我也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平日里喜欢多看,多想,对人对物,都多用几分心罢了。”
“您的气度,以及您那身子骨,一看便知,绝非寻常车夫能有。”
“哈哈哈哈!”
老黄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嘶哑,却中气十足,惊得拉车的两匹健马都甩了甩头。
“好小子,有眼力,会说话,难怪大将军那般挑剔的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老人家……”
“叫老黄。”
老黄的笑声戛然而止,语气不容置疑。
“别一口一个老人家的,把我都叫老了。”
“老黄!”
小乙立刻改口,声音响亮了许多。
“嗯,这么叫,听着舒服多了!”
老黄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黄,我听大将军说,您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前辈,还救过他老人家好几次性命。”
“我看您身手,也绝不寻常,那日在山洞外,以一敌四,还游刃有余。”
“您这样的人物,为何会一直……委身做个车夫?”
小乙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这个问题一出,车头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
老黄脸上的那一丝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神,再次投向了远方,那双浑浊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苦海,神情也随之变得落寞而萧索。
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车轮依旧在滚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小乙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开口道歉时,老黄才再次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我啊,也是被充军发配到这西凉的罪人。”
“刚来的时候,在军中为奴,连人都算不上,是牲口。”
“幸得当时还只是个校尉的大将军赏识,看我还有几分力气,就把我从奴役营里要了出来,收在了身边。”
老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风霜,有血腥,有无尽的往事。
他接着说:“我的身份,是个军奴,额头上烙过字的。这辈子,注定当不了将军,也做不成校尉。”
“大将军待我,有再造之恩,这份恩情,还不清的。”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给的,所以就成了他的车夫,替他赶赶车,杀杀人。”
“也曾拼着这条烂命不要,护过他几次周全,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
小乙心中巨震,这才彻底明白。
眼前的老黄,这个救过大将军性命的英雄,原来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苦命人。
一个是被官府拿捏的卑微解差,一个是身负罪名的军中老奴。
这一老一少,两个同样身处底层,同样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的人,在这荒凉的官道上,似乎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老黄也仿佛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话匣子,一改先前的沉默寡言。
他与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从日出东方,聊到残阳如血。
小乙将自己如何从一个毛头小子,阴差阳错当上了解差,又如何押送犯人,一路辗转来到这西凉军营的往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老黄。
老黄也将自己这几十年来,在军中经历的大小战役,杀了多少西楚的蛮子,抢了多少部落的牛羊粮食,一桩桩,一件件,也都用那平淡如水的语气,讲给了小乙听。
这两个人,仿佛相识了数十年之久的老友,有了那么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
十日风沙,十日奔波。
马车终于在一座看起来比寻常村落还要荒凉几分的小镇前,停了下来。
这便是北仓。
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供采石场守军和杂役歇脚的破落营地。
穿过那条尘土飞扬的所谓主街,又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十里。
一座巨大的采石场,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出现在远方的山坳里。
高高的木制围墙,森严的箭楼,还有那扇厚重的,用铁皮包裹的大门,都昭示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老黄将马车稳稳地停在了采石场的大门外,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下车的意思。
立刻,便有两名身穿皮甲,手持长矛的士卒,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脸上满是警惕与不耐。
“干什么的!”
其中一人厉声喝道,手中的长矛,矛尖直指小乙的胸口。
小乙不敢怠慢,慌忙从车头跳下,对着二人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
“二位军爷,我是凉州城来的解差,前些时日,曾押送一批犯人来过此地。”
“今日,是想来求见此地的执事大人。”
“凉州来的?”
那士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可有勘合文书?”
小乙面露难色,再次躬身。
“不瞒军爷,小的此次前来,是为私事,并未持有官家的文书。”
二人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毫不客气地伸手就将小乙往后推搡。
“滚滚滚!”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军管重地!”
“没有公文,也敢来见我们执事大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乙被推得一个趔趄,心中虽有怒气,却不敢发作。
他只好强忍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朝着二人晃了一下。
“二位军爷,小的虽然没有公文,但是……但是幸得西凉神武营徐德昌大将军举荐,还请二位,能帮忙通报一声。”
西凉军,神武营,徐德昌大将军。
这几个字,仿佛九道从天而降的惊雷,瞬间就劈在了那两名士卒的头顶。
二人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嚣张与不屑,瞬间凝固。
在整个赵国,有谁不知道这位镇守边关,杀得西楚蛮子闻风丧胆的护国大将军!
其中一人反应稍快,手中的长矛“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都未曾察觉,只是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小乙,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您稍等,我……我这就去通报!”
说罢,便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大门,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而剩下的那名士卒,则是在经历了短暂的呆滞之后,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
他弯着腰,搓着手,那张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哎呀!这位差爷,您看这事闹的!刚才,刚才实在是多有得罪,是我二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您这位贵人来!”
“我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歹人,想冒充官吏来这重地滋事呢,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啊!”
话音未落,那扇沉重的采石场大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先前那名进去通报的士卒,跟在一个身穿管事服饰的中年人身后,快步跑了出来,将小乙客客气气地,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