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无形寒意。
赵睿垂手立于房中，见端木珩进来，立刻躬身行礼：“将军。”
端木珩并未立刻叫他起身，而是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身上。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睿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回将军，属下已查明。约莫月余前，就在将军北疆陷入重围的消息传回洛阳后不久，武安王世子萧承翊确曾向上官家提过纳妾之事。上官泰大人……亦有此意，并以此逼迫夫人。”
他略微停顿，似在斟酌词句：“夫人当时……断然拒绝，且言辞激烈。上官大人便将其禁足于家中。至于梅园相见……确有此事。但据当时远远守着的丫鬟战战兢兢透露，夫人此次相见，实为被迫，意在拖延周旋。夫人当时曾对世子言明……只做正妻不为妾，而后，在夫人生母忌日那天，夫人与上官大人于香山寺爆发了极大的争吵……疑似决裂。”
端木珩的心脏骤缩。赵睿所说，恰与挽梦今晨的哭诉相吻合。
但端木珩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赵睿精准地给出了“部分真相”，足以解释“梅园相见”、“只做正妻”与“父女决裂”的由来，却巧妙地避开了最核心的关键——这一切背后的操纵者，以及那些虚假密报的来源。
他是在避重就轻？还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哦？”端木珩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只是在听取一份寻常汇报，“仅是梅园相见、只做正妻和父女决裂？那后来，为何洛阳城中会传出她与其父合谋，改换门庭，另嫁萧承翊为妾的流言？我收到的密报，可是白纸黑字，言之凿凿。”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疑惑，仿佛真的只是在探究流言的起源。
赵睿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没想到端木珩会如此直接地问到密报本身。
“这……属下尚未查清流言起源。”赵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几分谨慎，“或许……是武安王府为促成婚事，故意散布？亦或是上官家内部……有人推波助澜？”
端木珩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完美的推诿。将责任推给无法对质的“流言”和“旁人”，将自己和旧主彻底摘干净。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突然，端木珩猛地一拍桌案！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下！
赵睿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头垂得更低。
“赵睿！”端木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雹砸落，带着骇人的威压和怒火，“你跟着我多少年了？从北疆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多少回？我端木珩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可以随意用这些模棱两可的废话搪塞的蠢货吗？！”
他猛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赵睿，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刺赵睿心底：“我要听的，不是这些人人皆知的皮毛！我要知道的是，那些‘密报’！那些号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最终呈于我案前，让我深信不疑了的‘铁证’！究竟是从何而来？！是由谁授意？！是由谁伪造？！”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睿的心上。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端木珩他……根本不是要查旧事，他是在直接追问情报网的本身！他已经怀疑到了老主人头上！
“将军息怒！”赵睿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末将……末将立刻加派人手，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查？”端木珩俯视着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你是要去查你的旧主，当今太傅，端木桓吗？！”
赵睿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端木珩不再看他，转身走回窗边，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背影透着一种孤绝的冰冷。
“赵睿，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心悸，“是你自己说，还是等我用我的方式，自己去查？”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别忘了，现在端木家的军权，在我手里。北疆回来的心腹，也只认我一人。”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最后通牒。
赵睿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僵硬，内心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端木珩那最后一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之剑，悬于他的头顶。
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无尽的风雪声。
时间仿佛凝滞。赵睿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他能想象到端木珩背着他的目光是多么凛冽与锐利。他知道，过往所有含糊其辞、左右逢源的空间，已在那句“是等我自己去查？”的问话中，被彻底碾碎。
终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猛地垮塌下去，那始终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弯折了。
他重重地跪了下来，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将军……恕罪！”
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挣扎与最终认命的绝望。
端木珩负手立于窗前的背影未有丝毫移动，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迟来了八年的、血淋淋的真相。
赵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断断续续，却终于不再隐瞒：“将军想知道什么，末将定知无不言！”
端木珩依旧没有转身，只是声音低沉得如同从深渊中传来：“这些年，关于她的消息，关于她与阮云归……藕断丝连、旧情难忘的‘消息’，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终于还是问出来了他心中最痛的那个结。
“将军……明察……”赵睿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八年间……所有关于夫人与阮云归过往甚密的消息……大多……大多乃根据老将军之意……刻意筛选、夸大……甚至……部分确系凭空捏造……只为……”
他说不下去了，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地。
尽管心中已有定论，亲耳听到这个答案，端木珩的心脏依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果然如此！
那些偶尔传来的关于她与阮云归“偶遇”、“书信往来”的模糊情报，那些在他因战事失利或身陷重围时“恰到好处”送来的、暗示她早已另寻依靠的消息……全是父亲精心设计的毒药，一滴一滴，注入他的心脏，滋养着他的恨意，磨砺着他的冷酷！
而他，只因一早就知晓她那段心中未了的情愫，竟对此深信不疑了八年！并将这被操纵的恨意，化作利刃，加倍偿还给了那个或许一直在等他的女人！
“那月前之事呢？”端木珩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强行压下翻腾的血气，“梅园相见，那句‘只做正妻’，也是编排的吗？”
“不……月前之事，大致……大致如属下方才所言。”赵睿的声音带着颤音，“夫人实为拖延，确曾言明‘只做正妻不为妾’。只是……只是当时老将军得知此事后，曾……曾命人将消息稍作修饰，重点渲染夫人与世子‘私会’及‘索要正妃之位’之举，意在……意在让将军认为夫人心有所动，只是嫌弃妾室之位……并严令不得将夫人与上官大人决裂之事告知将军，以防将军……心生怜悯。”赵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修饰……渲染……严令……”端木珩重复着这三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极度冰冷而悲凉的弧度。
好一个“修饰渲染严令”！轻飘飘的几个字，便足以将一个女子的无奈挣扎与清白决心，扭曲成攀附权贵、待价而沽的丑态！
他几乎可以想象，若没有挽梦的冒死哭诉，若没有上官徽此刻病重的冲击，他至今仍在相信那份被“修饰”过的情报，从而对她那本柔婉的性子，却为他不惜与其父决裂的刚烈与绝望视而不见，甚至更加鄙夷愤怒！
他蓦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死紧。
赵睿继续道，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秘密一次性倾吐干净：“将军息怒……老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上官家见风使舵，暗中投靠武安王府，已是事实。老将军认为，夫人……已是家族弃子，甚至可能成为武安王钳制您的棋子……留之，后患无穷……”
“而……而且，”赵睿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老将军深知您与对夫人情意深重……他……他担心您会因私情所困，失了在北疆搏杀的锐气，乱了在朝堂筹谋的心智……他需要您心无旁骛，需要您……需要您……”
“需要我厌弃她？”端木珩猛地打断他，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所以他就能编织谎言，让我恨一个无辜之人？让我活生生剜掉自己的心，变成他想要的……一把只有家族没有软肋的兵器？！”
他的质问，如同鞭子般抽在赵睿的心上。
赵睿以头抢地，无言以对：“老将军……也是为端木氏百年基业……为将军您的……前程……”
“好一个为端木氏！好一个为我！”端木珩猛地转身，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深不见底的悲凉，“用八年欺骗，换一个冷酷无情的继承人？用我夫人的性命和幸福，换一个所谓的‘前程’？这就是我端木氏的基业？！”
他一步步走向赵睿，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颤抖的下属：“你呢？赵睿？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些密报，有多少经了你的手？”
赵睿浑身一颤，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末将……末将只是奉命行事……老将军之命，不敢不从……末将……有负将军信任！罪该万死！”
“你的确罪该万死。”端木珩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但不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起来。”
赵睿难以置信地微微抬头。
“我让你起来！”端木珩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
赵睿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不敢直视端木珩。
“从现在起，”端木珩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我端木珩。过去种种，我可以暂不追究。但若你再有半分欺瞒或迟疑……”
“末将不敢！末将誓死效忠将军！”赵睿立刻表忠心，声音斩钉截铁。他知道，这是将军给他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很好。”端木珩眼神稍缓，但依旧冰冷，“父亲那边，一切如常，不得让他起疑。至于上官家、武安王府那边的旧事线索，我要你拿出当年处理‘密报’的本事，给我查得清清楚楚，所有经手之人，所有蛛丝马迹，我都要知道！”
他要的，不仅仅是知道真相，更是要掌握所有证据链。
“是！末将领命！”赵睿立刻应下，心中稍定，却又因即将面对老将军的压力而倍感沉重。
“还有，”端木珩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快速写下一张纸条，盖上自己的私印，递给赵睿，“拿我的令牌和这张手令，去太医院，请院判周太医亲自过来一趟。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里面的人。”
“是！”赵睿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去吧。”端木珩挥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
赵睿躬身，快步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端木珩一人。他缓缓坐回椅中，抬手用力按压着刺痛的眉心。
真相大白，却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是卸下了一座山，又扛起了另一座更沉、更冰冷。
他与父亲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已被彻底撕破。
而他和上官徽之间，那被谎言和伤害蹉跎的八年光阴，又该如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