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眼飞遍京城。
自然也传到了早已惶惶不安的贾府。
贾赦听得信儿时,眼睛瞪得溜圆。
手里正把玩的玉如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
起初只心疼那笔眼看要到手的“聘金”。
那好比硬生生从他身上剜肉,直教他心口一阵阵发紧。
可转瞬之间,一股更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就攥住了他。
他再糊涂,再被利欲蒙了心,此刻也透亮了。
这分明是秦易的手段!
是那个他从前视作草芥、如今却高到需仰头仰望的存在,在给自个儿敲警钟。
不,或许连警钟都算不上,不过是碾死一只敢窥伺他圈定之物的蝼蚁罢了。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缝儿往上钻,直透天灵盖。
贾赦浑身的骨头都像浸在了冰水里,牙齿忍不住“格格”打颤,连带着腿肚子都开始发软。
大观园偏僻角落,紫菱洲附近那处小小的院落里,迎春正对着窗外一丛半枯的芭蕉发呆。
绣橘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压低声音把孙绍祖获罪流放的消息说了。
迎春先是愣住,仿佛听不懂绣橘在说什么。
待反应过来,确认这不是梦境,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突然决堤。
那泪水里混着恐惧、屈辱与绝望。
却不再是冰冷窒息的,反倒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卸去千斤重担的松弛。
更有对那个遥远而强大、甚至未曾谋面的身影,生出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感激。
她让绣橘悄悄备下三炷上好的檀香。
夜深人静时推开窗户,对着镇国公府大致的方向,将香插入小巧的香炉。
而后提起裙摆,虔诚地深深拜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秦易”这个名字,连同这份救命之恩,像滚烫的烙印,深深嵌进她原本死寂灰暗的心湖。
漾开一圈又一圈再难平复的涟漪。
孙绍祖之事,虽被秦易以雷霆之势迅速平息。
如同掐灭了一颗溅落的火星。
可在贾府内部,尤其几位核心女眷心中激起的震撼与波澜,却远未停歇。
反倒随着时日推移,发酵得愈发醇厚复杂。
探春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既有对迎春逃过一劫的后怕与庆幸,又有被强大力量稳稳护在羽翼下的安心,更有股难以言说的冲动。
想靠近那份力量,还有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朦胧期盼,且日渐坚定。
那份力量,不再仅是冰冷的权势,还透着洞察、决断,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日晚间,暑热稍退,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在秋爽斋光洁的地板上。
探春心绪难平,毫无睡意,便在晓翠堂下对着那具焦尾琴坐下,信手拨弦。
琴音起初嘈切零落,如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才汇成一曲《幽兰操》。
音调清越,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和寻求知音的渴望。
正弹到入神处,侍书轻手轻脚进来,脸上带着讶异与欣喜,低声道。
“姑娘,镇国公府的平儿姐姐来了,说白日里事忙,这会儿得空,给姑娘送些时新果子。”
探春心中一凛,琴音戛然而止。
她忙起身理了理衣衫发髻,迎了出去。
月光下,平儿独自一人提着个精巧的双层朱漆食盒,笑吟吟沿石子小径走来,步履从容,神态安详。
“搅了三姑娘的清兴了。”
平儿笑着见礼。
“我们爷今日得了些南边快马进贡的荔枝,用冰镇着,新鲜得很。爷想着姑娘们许是喜欢这口,特让我赶紧送来,给姑娘和园里其他几位姑娘尝尝鲜,也去去暑气。”
探春连忙还礼道谢,心里明镜似的。
送荔枝是幌子,怕是爷有话要借平儿之口说。
她将平儿请至堂内坐下,亲手斟了杯凉沁沁的菊花茶奉上。
闲话几句荔枝的难得与滋味,平儿目光扫过侍立的侍书。
探春会意,示意侍书去外面守着。
堂内只剩二人时,平儿才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探春能听见。
“爷让我特意告诉姑娘,宵小已除,尘埃落定,往后这类事断不会再发生。让姑娘放宽心,不必挂怀。爷还说,姑娘如今管家辛苦,当安心理事,保重自身为要。”
“日后……若再有不长眼的东西敢到府上生事,或是对姑娘们不敬,姑娘不必忍气吞声,自有国公府在背后替姑娘撑腰做主。”
这话,已不只是承诺,更将探春视作了某种“自己人”,给了她在贾府行事的隐形底气,且无比强大。
探春心中激荡,如深潭投下巨石。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对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一福,语音微颤却清晰坚定。
“国公爷再造之恩,维护之德,探春……没齿难忘!”
这一拜,藏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分。
平儿忙起身扶住她,握着她的手,目光里带着真诚的欣赏与鼓励,意味深长道。
“三姑娘快别多礼。我们爷常在家里说,府上几位姑娘都是好的,但若论胸襟、才干、魄力,三姑娘实乃巾帼翘楚,可惜……”
她顿了顿,把后半句“可惜生在如此末世之家”咽了回去,转而道。
“总之,姑娘且放宽心,您的福气,您的造化,远不在这一时困顿,都在后头呢。”
这话如夏日惊雷,在探春耳边轰然炸响,震得她心神摇曳。
自己的才干被如此清晰地“看见”并高度认可,困境被如此深刻地“洞察”,未来被如此明确地“承诺”……
这种被理解、被赏识、被寄予厚望的感觉。
对一向心高气傲、志存高远,却困于庶出身份与家族倾颓牢笼的探春来说,冲击力前所未有,远比任何金银珠宝更能打动她。
只觉脸颊微微发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如擂鼓般在寂静夜里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