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风之期的铁血余威尚在向家庄内回荡,执法堂前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
向之礼端坐于灵泉之眼,周身气息沉凝如万古神山,元婴后期巅峰的修为圆融无碍,只待那化神机缘。
然而,一道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传讯符,却穿透了重重禁制,带着一丝熟悉却又陌生的衰败气息,悬停在他身前。
符箓无光,材质普通,唯有一道以灵力刻画的简陋路线图,指向向家庄后山深处一片几乎被遗忘的角落——老槐坡。
那是家族中一些寿元将尽、修为难进、自愿退隐的长老或供奉的终老之地。
向之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并未犹豫,身形微动,已消失在灵泉氤氲的雾气之中。
老槐坡,名不副实。
坡上并无老槐,唯有一片稀疏的墨竹,在终年弥漫的薄雾中萧索挺立。
灵气稀薄,与禁地的浓郁精粹判若云泥。
几间简陋的石屋散落其间,寂静无声,透着暮年的死气。
循着路线图,向之礼停在一间最为偏僻、几乎半埋入土的石屋前。
石屋简陋得近乎寒酸,藤蔓爬满了半壁,石门虚掩,缝隙中透出腐朽与药石混合的沉闷气息。
他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仅靠墙角一颗微弱的萤石照明。
空气浑浊,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死气与一种劣质丹药的苦涩味道。
一张石床上,枯草为席,一位形销骨立、须发如枯草般灰白散乱的老者,蜷缩在单薄的布衾之中。
他双目浑浊无神,深深凹陷,脸上布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与暗沉的老人斑,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同枯树皮,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
周身气息微弱至极,灵力散乱不堪,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寒风中摇曳。
正是向之礼的授业恩师——向守拙。
当年那位结丹后期、虽严厉却悉心教导他《玄金诀》筑基篇、为他夯实道基的老人。
岁月无情,道途艰难,未能结婴的恩师,终究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尽头。
“师…师尊。”
向之礼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他快步走到石床边,单膝触地。
石床上的老者似乎被声音惊动,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向之礼脸上。
那目光先是茫然,随即,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亮,在浑浊的眼底深处艰难燃起。
“…礼…儿?”
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
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抬起,却无力支撑。
“是弟子。”
向之礼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冰冷枯瘦、几乎没有温度的手。
一股精纯温和、蕴含着磅礴生命源力的元婴灵力,如同汩汩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老者体内。
灵力入体,如同清泉流入龟裂的旱地。
向守拙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红润,浑浊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
他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住了向之礼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箍,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执念。
“好…好…”
他死死盯着向之礼,眼中那微弱的光芒燃烧着,“元婴…后期…巅峰…好!
比…比我强…强万倍…”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残余的生命力,伴随着剧烈的喘息。
“师尊…”
向之礼欲言。
“听…听我说!”
向守拙猛地打断他,气息急促,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神采,“为师…大限已至…回天…乏术…莫…莫再浪费灵力…”
他死死攥着向之礼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急切与一种近乎燃烧的嘱托:
“吾一生…碌碌…止步结丹…憾事…唯…唯有你!”
“向家…暗流…涌动…人心…叵测…云海…其心…不正…当…当心!”
“化神…之路…凶险…万…万分…莫…莫要贪功…冒进…道心…无垢…方…方为根本…”
最后一句,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却依旧微弱如蚊蚋:
“礼儿…替…替为师…看…看那…化神…之…之巅…是何…何光景…”
话音未落,紧攥的手猛地一松!
眼中那最后一点燃烧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
枯槁的身躯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变得冰冷僵硬。
那浑浊的双眼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低矮的石屋顶,仿佛还在执着地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化神之巅。
石屋内,死寂无声。
唯有墙角那点微弱的萤石光芒,在死气中摇曳,映照着石床上那具彻底失去生机的枯槁躯体。
向之礼缓缓收回渡入灵力的手。
他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握着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
没有悲声,没有恸哭。
靛青布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沉。
他低垂着头,阴影笼罩了面容,只有紧抿的唇线,透出一种磐石般的沉重。
良久。
他伸出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拂过向守拙枯瘦的脸颊,合上了那双至死不甘、圆睁着的浑浊双眼。
“师尊…走好。”
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石屋内回荡,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化神之巅…弟子…定会去看。”
灵泉之眼。
往日汩汩流淌、散发着柔和圣光的乳白琼浆,此刻竟呈现出一种凝滞的灰败色泽。
灵泉中心那株相伴了不知多少岁月、枝干虬结如龙、叶片曾碧绿如玉的古树,此刻亦是生机尽失。
墨玉般的叶片枯萎卷曲,簌簌飘落,铺满了树下。
虬劲的枝干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如同风化的枯骨。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意与寂寥,仿佛天地都在为一位平凡老者的逝去而哀恸。
向之礼盘坐于古树下,枯叶铺满身周。
他没有修炼,没有感悟法则。
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与那枯寂的古树、灰败的灵泉融为一体。
三年。
整整三年。
他未离灵泉半步。
未处理任何家族事务,未修炼任何神通功法。
如同凡俗守孝,枯坐于师尊坐化之地,与这泉、这树一同沉寂。
时光在沉寂中流淌。
春去秋来,枯叶堆积、腐烂,化为滋养新芽的泥土。
灰败的灵泉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新生机在艰难孕育。
枯死的古树枝头,竟也于某个料峭春寒的清晨,挣扎着萌发出一星半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芽孢。
向之礼依旧枯坐。
靛青布袍上落满了尘埃。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身前灰败的灵泉水面上,仿佛穿透了水面,看到了师尊枯槁的容颜,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道途:
向家禁地冲击元婴的雷劫轰鸣,通天河底的生死挣扎,问道峰上一抓捏碎九子母剑的惊世威能,断魂崖下撕裂九头蛇首的浴血搏杀,星陨阁中撼动星辰壁垒的摘星之手,秘库深处那血篆绝笔的绝望警告,肃风之期铁血荡涤污浊的冰冷决绝……
一幕幕画面在沉寂的心湖中流淌。
生与死,荣与辱,强与弱,得与失…
如同奔流的江河,冲击着三年沉寂的心防。
这一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雨笼罩了后山禁地。
雨丝冰冷刺骨,敲打在枯寂的古树枝干与灰败的灵泉水面上,发出单调而凄凉的声响。
雨水汇成细流,沿着泉边低洼处,形成一道浑浊的水线,蜿蜒着,艰难地逆着坡势,向上游一丝丝地、极其缓慢地攀爬。
向之礼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道逆流而上的浑浊水线。
看着它被雨点击散,又顽强地重新汇聚;
看着它被枯枝落叶阻挡,却寻隙绕行,继续向上;
看着它一次次被地形的微小落差冲回原点,又一次次重新开始那看似徒劳的攀爬……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
那道浑浊的逆流水线,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重来后,竟奇迹般地越过了一道微小的土坎,攀上了一块略高的石面!
就在它成功“登顶”的刹那!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向之礼沉寂了三年的识海深处轰然炸响!
如同开天辟地!
那三年枯坐积累的沉寂、师尊坐化的悲怆、道途之上的生死感悟、秘库血篆的绝望、肃风铁血的冰冷、眼前这逆流而上、百折不挠的浑浊水线…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如同百川归海,瞬间汇聚、碰撞、融合!
一道前所未有的明悟之光,如同撕裂混沌的利剑,骤然照亮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长生非苟活…非苟活…”
“枯坐守孝…沉寂灵泉…是念恩…亦是…苟安!”
“道途之上…元婴雷劫…通天河底…断魂崖下…哪一步…不是逆流而行?!”
“化神之路…元力灌体…百死无生…更是逆天改命!”
“若因师尊坐化之悲…因前路凶险之惧…便沉寂不前…守此枯泉死树…与那浑噩度日、坐等寿终的朽木腐儒…又有何异?!”
“师尊遗愿…是看那化神之巅!非看弟子枯守坟茔!”
“向家暗流…肃风铁律…亦需更强者坐镇!”
“道心无垢…非龟缩自保…而是直面一切…迎难而上!”
“长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退…则亡!”
字字如锤,敲击在沉寂的道心之上!
句句如刀,斩断了无形的桎梏!
嗡——!!!
丹田内,那尊沉寂了三年的紫金元婴,骤然睁开双眼!
周身光华大放!
一股远比三年前更加凝练、更加纯粹、更加浩瀚磅礴的气息轰然爆发!
并非境界的突破,而是道心的升华!
是意志的涅盘!
停滞的灵力如同解冻的江河,瞬间奔腾咆哮,在更加宽阔坚韧的经脉中奔涌!
那层因三年沉寂而覆盖在元婴之上的无形尘垢,被这股新生的、带着破灭一切阻碍的锋锐意志,瞬间涤荡一空!
紫金元婴光芒万丈,气息圆融通透,晶莹无垢!
沉寂的灵泉之眼,仿佛被这股新生的意志引动!
灰败的泉水中,那孕育已久的微弱生机骤然勃发!
一点新绿破开凝滞的灰败,如同初生的星辰,迅速晕染开来!
泉眼深处,发出沉闷而欢快的涌动之声!
枯死的古树枝头,那一星嫩绿芽孢仿佛汲取了无穷力量,猛地舒展开来!
化作一片娇嫩却充满无限生机的翠绿新叶!
在寒雨中倔强地舒展!
枯坐三年的靛青身影,缓缓站起。
拂去布袍上的尘埃与枯叶。
深邃的眼眸中,再无迷茫与沉寂,唯有一种沉淀了生死悲欢、洞悉了道途真意后的、如同星空般浩瀚而坚定的光芒。
“师尊,弟子明白了。”
他对着那株萌发新叶的古树,对着那重新涌动的灵泉,深深一礼,“长生非苟活,道阻且长,唯逆水行舟,方证吾心。”
言罢,转身。
靛青布袍在重新焕发生机的灵泉微风中轻轻拂动,步伐沉稳而坚定,一步步踏出这沉寂三年的灵泉禁地。
身后,枯泉复涌,死树逢春,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那道历经沉寂、终获新生的无上道心。
化神之路,纵是百死无生,亦当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