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中秋夜·江南·听月楼)
月蚀到了最盛时。
陆文昭望着窗外,月亮像块被揉皱的黑布,边缘渗着暗红的血。书斋里,崔判官(崔珏)的朱袍被阴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判官笔上的金纹——那是冥府“昭雪笔”的标记,他曾在《幽冥志》里见过图样。
裴琰的魂体仍在翻涌。他的玄铁面具已完全碎裂,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脸,眼眶里淌着血泪,声音像破了的陶埙:“三十一年……我在轮回井里泡了三十一年,每天都能看见宇文述那阉贼在阳间作威作福!他的孙子骑在我头上撒尿,他的曾孙用我的名字骂我‘反贼’……凭什么?”
崔判官没有说话。他抬起左手,判官笔在掌心轻轻一划。
陆文昭倒抽一口冷气——那支青铜笔竟渗出血来!金红的血珠顺着笔锋滴落,在半空凝成细链,像活物般缠住裴琰的魂体。
“这是冥府‘锁魂链’,专锁执念。”崔判官的声音沉稳如钟,“裴将军,你可知这链子为何缠不住你?”
裴琰的挣扎缓了一瞬。他望着锁链上流转的金光,突然笑了:“因为我怨气太重?还是因为……”他的目光扫过陆文昭,“这书生身上的气?”
“是他怀里的玉佩。”崔判官指了指陆文昭胸口,“那是你前世与崔珏共铸的‘忠勇佩’,里头藏着你们在玉门关立过誓的魂魄碎片。它沾了三十一世的阳间烟火气,早把你的怨气焐软了。”
陆文昭摸出玉佩。此刻它不再泛着冷光,反而像块温玉,贴着他的心口发烫。玉身上的“忠勇”二字更淡了,几乎要化在玉里,只余一圈金箔般的纹路,像极了崔判官刚才洒下的金光。
崔判官打开青瓷瓶。瓶塞一启,满室清香——不是花香,不是酒香,是那种雨后初晴时,青草混着泥土的气息,像极了战场上未干的血与未散的硝烟。
“往生露。”崔判官将瓶口对准裴琰,“这是用忘川水熬的,能洗去你魂魄里的怨。”
裴琰的魂体剧烈震颤。他后退半步,撞在书案上,《贞观政要》被掀得哗哗翻页。陆文昭看见,他的指尖正渗出黑血——那是三十一年怨气凝成的毒。
“不!我不要!”裴琰吼道,“宇文述的儿子还活着!他的孙子还骑着马招摇过市!我等了三十一年,就等今天!”
崔判官放下酒瓶,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那是陆文昭昨夜抄录的《贞观政要》,此刻却被崔判官用判官笔在上面画了道金线。
“你看。”崔判官将绢帛展开,“这是宇文家的族谱。”
绢帛上,宇文述的名字被红笔圈着,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贞观五年,流放岭南”;他的长子名字旁画着白幡,“贞观七年,商队遇劫,横死漠北”;次子名字旁点了个墨点,“贞观十年,染时疫,卒于家中”;最下方,宇文家最小的女儿名字旁画着个小小的“x”,“贞观十二年,自缢于闺阁”。
“你以为宇文述能善终?”崔判官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篡改军报时,可曾想过因果?他儿子抢你军功时,可曾想过因果?你每在轮回里喊一声‘报仇’,他们的灾祸就重一分——你早把他们的命数提前耗尽了。”
裴琰的魂体僵住了。他盯着族谱上的红圈白幡,血泪顺着下巴滴在绢帛上,晕开一片暗红。
“再看这个。”崔判官又展开一卷血色的绢帛——那是裴琰当年的军报拓片。
“裴琰,征西大元帅,破匈奴七部,斩首三千级,封镇北侯。”
“裴琰,忠勇可嘉,赐府邸一座,黄金千两。”
“裴琰,蒙冤而亡,朕甚痛之,追封镇北王,以王礼下葬。”
最后一行字是新写的,墨迹未干,是陆文昭的字迹:“裴琰,忠勇列传,当记于《贞观政要》。”
“你以为我跨三世来,只是为了渡你?”崔判官指了指陆文昭,“这书生前日替我在县学讲《忠义传》,说‘忠臣不该蒙尘’;昨日替我抄了十遍军报,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裴琰的功劳’;今日……”他看向陆文昭怀里的《贞观政要》,“他要把你的名字,写进史书里。”
裴琰的目光落在陆文昭脸上。他望着这书生的眉眼,突然笑了——那笑里没有怨恨,只有释然:“我记起来了……当年在玉门关,有个小书童总跟着我。他替我磨墨,替我喂马,我问他‘长大想做什么’,他说‘想写将军的故事’。”
陆文昭浑身一震。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总梦见个穿玄甲的男人,蹲在他身边教他认“忠”“勇”二字。
“你是……”
“我是你当年的书童。”裴琰的声音轻得像风,“后来战乱,我走散了。原来……原来你一直没忘。”
崔判官叹了口气。他将判官笔往空中一抛,笔锋划过裴琰的魂体,金箔锁链“咔”地断成两截。
“去吧。”崔判官说,“你的仇报了,你的名也正了。该去投胎了。”
裴琰的魂体开始变淡。他伸手摸了摸陆文昭的脸,指尖凉得像雪:“书生,替我……抱抱崔珏。”
崔判官的眼眶突然红了。他接过裴琰的手,两人掌心相贴,金箔般的魂光从交握处涌出,在半空凝成朵莲花。
“崔珏,这三百年的酒,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莲花飘向窗外。陆文昭追到大门口,看见那朵金莲落在月亮里,像颗未落的星。
他转身回到书斋,案头的《贞观政要》已自动翻到最后一页。陆文昭提起笔,写下:“裴琰,征西大元帅,忠勇可嘉,蒙冤而亡,今为昭雪。其副将崔珏,三世渡劫,终成善果,亦当记之。”
笔锋顿了顿,他又添上一句:“史笔如剑,当斩冤屈;人心如灯,当照忠魂。”
窗外的月蚀散了。清亮的月光漫进书斋,照在案头的玉佩上。陆文昭摸出玉佩,发现上面的金箔纹路已连成一片,像极了裴琰当年的玄甲。
他望着月亮笑了。
原来有些执念,终会在史书里和解;有些恩怨,早该在因果中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