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裴砚便攥着那半张带血字的残页,溜出了书房。
戌时禁忌像根细针扎在他后颈。老仆临走前的警告犹在耳畔:“荷池邪性,夜里常听见有人弹琴。”可方才抄卷时,那残页上的“霓裳羽衣”四字总在眼前晃——永棠王是武将,府里怎会有《霓裳》残谱?更怪的是,那行血字“月西偏”,此刻抬眼望窗外,月亮正坠在西边柳梢头。
他踩着青石板往荷池走,鞋底沾了夜露,凉得刺骨。越靠近池边,霉味越淡,反有若有似无的香气浮动,像是沉水香混着荷花的清冽。
荷池中央浮着盏红灯笼。
裴砚顿住脚。那灯笼悬在半空,既无绳系,也无风动,灯影却将整片荷塘照得透亮——枯荷梗支棱着,水面浮着层薄霜似的残瓣,而灯笼下,竟飘着无数纸页与红叶,像被无形的手托着,缓缓打旋。
“……是《梅花三弄》。”他脱口而出。
风里真的飘来琴音。清越的弦响裹着水汽,先是一缕,接着渐成曲调,是熟悉的《梅花三弄》。裴砚屏住呼吸,看着那些纸页红叶忽然腾空,随琴音翩跹起舞——有的化作墨字,有的凝作花瓣,在灯影里织成一片星河。
“公子为何来此?”
女声从荷池中央传来。裴砚猛地抬头,只见灯笼光晕中,素衣女子正踏波而来。她广袖垂落如瀑,发间只斜插一支木簪,却比任何珠钗都清贵。最奇的是她脚下——水面无波无澜,她却似走在实地上,裙角掠过之处,残荷竟重新绽放,碎纸红叶绕着她旋成小漩涡。
“你、你是……”裴砚喉头发紧。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悲悯的笑意:“公子不认得我?”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裴砚眉心。
一阵眩晕袭来。裴砚踉跄后退,再睁眼时,已身处雕梁画栋的乐坊。
满堂宾客皆着华服,案上酒盏盈香。台上,穿茜色襦裙的女子正抱琵琶而坐,指尖翻飞,弦声激越如战鼓。他认得她——正是方才荷池里的素衣女子!此刻她鬓边斜插金步摇,眼波流转间,连帝王都看痴了。
“此曲何名?”龙椅上的男子开口。
“《破阵乐》。”她垂眸,“臣女愿以乐声贺陛下开疆拓土,也愿天下百姓……能闻乐而忘忧。”
满堂喝彩。帝王击节赞叹:“苏卿真乃乐仙转世!”
“苏卿?”裴砚猛地回神。
荷池边,素衣女子已跪坐在他面前,眼底有未干的泪痕:“我叫苏棠。公子方才看见的,是我……十五岁时的模样。”
裴砚这才注意到,她的素衣广袖上沾着暗褐色的渍,像陈年的血。“你……是鬼?”
苏棠低头轻笑,指尖抚过水面。那些旋转的红叶忽然聚拢,凝成半卷绢帛,正是方才裴砚捡到的残页:“公子也看见了《霓裳》残谱?那是我的东西。”
“你是说,这些残页……是你散落的?”
“我死在那年冬夜。”苏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说我通敌谋逆,抄家那晚,我抱着毕生心血沉了荷池。可临刑前我才明白——他们要的不是我死,是我的《中和乐谱》。”她忽然抓住裴砚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公子,你帮我找齐残卷好不好?我要证明……我不是罪臣之女。”
裴砚被她眼中的执念震住。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是老仆举着灯笼寻来,嘴里骂骂咧咧:“小杂种跑这儿来了!荷池邪祟……”
灯光照亮荷池,苏棠像被惊飞的鹤,倏然向后退去。她指尖掐诀,水面炸开一片红叶,待裴砚再抬头,荷池中央只剩那盏红灯笼,孤零零悬在半空。
“等等!”裴砚扑到池边,却只捞起一片湿淋淋的残页。
残页上是苏棠的字迹,比之前更潦草:“椿墓回王化,樛根擢夜枝。”
老仆的灯笼光照过来,他看见裴砚手里的残页,脸色骤变:“公子!快回书房!这池子……这池子闹鬼几十年了!”
裴砚攥紧残页,望着恢复死寂的荷池。月光下,水面浮起细小的涟漪,像谁在水下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