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风尘自有孤光在,
不向金樽照玉颜。
一砚苍茫收皓魄,
千年明月渡寒潭。
书毕《砚底西湖月》终章,笔沉如坠湖石。窗外夜雨敲檐,恍见万历年间西湖烟柳间两抹素影——徐墨言青衫袖口的墨渍,云卿银簪旁坠落的梅瓣,与那方映着月光幽微的端溪残砚,俱在纸页间浮动。
此二人身世浮沉:一为科场铩羽的寒门书生,终老于陋巷教席;一为风尘辗转的砚台遗孤,葬身于孤山薄雪。既无红烛高照的洞房花烛,亦无金榜题名时的凤冠霞帔。世人眼中,不过落魄文人遇着薄命红颜,潦草叙事本该湮没于钱塘潮声。
然雪泥鸿爪,自有其重逾千钧处。
风月场中守冰魄
青楼罗绮,惯以银烛高烧照艳影,珠玉琳琅买春宵。云卿偏在锦屏绣帐间置素宣冷砚,以“守拙抱璞”自诫。任他豪客掷千金求墨宝,只一句“不堪入市井”婉拒。更敢对鸨母血朱题“共明月”,裂帛之声如冰弦迸断。这守的何止是砚?乃风月泥淖里不染的灵台明月。徐墨言亦非寻芳客。囊中寒素如洗,犹以三日粥钱换鲈鱼助她度困局。凝香阁中对坐清谈,眼中只见字里风骨而非钗环颜色。是故金银罗网终成尘屑,而砚底孤光长明。
墨痕深处见千秋
半部《论语》,残砚一方,竟牵连半世死生。徐墨言题“守璞赠吾友”,朱砂如血契烙纸;云卿刻“莫愁前路”于砚池,金丝藏“忍”字补缺。此间无盟誓之语,却有比山盟更重之物——他将恩师牌匾弃如敝履,唯携她所赠之砚踏遍风雪;她临终呕血,仍提笔补全当年共赏的《洛神》。清寒笔墨,竟成彼此渡劫舟楫:他守砚如守孤城,从失意书生淬炼为乡野明烛;她焚尽华服,以“清欢”二字为一生落款,暖尽天下寒士襟怀。
此情无关风月事
或有叹惋:既相知至此,何不执手白首?然细观二人行止——云香书坊内外,白发徐生以砚抵怀痛哭失声,却终未启齿倾诉半句情愫;只将浸透半生汗泪的旧砚轻置案头,物归原主即是千言。云卿墓前,不见泪湿罗帕,但见《洛神》长卷尾题“人间至味是清欢”,墨痕里含着她看透世情的温凉。恰如云卿遗言所揭:“守着这点清光,盛它的器物是石是泥,本无分别。”情至极处,早非皮囊痴缠,而是灵魂共映的澄澈。故能穿越三十载霜雪,在棺椁与石碑间达成永恒共振。
掩卷临窗,雨歇云开。西湖水面浮起千万点银鳞,恍若万千端砚墨池映月。忽悟徐墨言雪夜题于断桥石案上的“湖月”二字——哪是在勾画西湖景致?分明是以血肉为印泥,将二人魂魄共铸的明月,拓印在天地长卷之上。
此月非天上冰轮,是孤灯残砚相照时眸底星火,是“亭亭如盖”劈入纸背的骨节锋芒,更是那句穿透生死界限的“清欢何必金紫耀门楣”!纵使徐墨言的鲜血与残墨共染断桥青石,纵使云卿的骨灰融入孤山冻土——这轮淬炼于污泥、高悬于寒潭的明月,已化作西湖水脉深处永恒的玉魄,为所有在世俗尘沙中守护本心者,投下亘古不灭的清光。
砚池虽枯竭,明月未沉沦。惟愿此书成舟,载诸君共渡这万丈红尘。
(后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