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谪途遇神殛
端溪的路比林昭想象中更难走。
他站在船头,望着两岸层叠的青山被雨雾浸得透青,江风卷着湿冷的雨丝往衣领里钻。昨夜在江陵驿馆,他跪了整宿——郡府的文书上写着杖责致死,革去官职,流放端溪,墨迹未干的朱批像团火,烫得他指尖发疼。
大人,船家裹着蓑衣过来,前面就是瞿塘峡了,这雨越下越大,得赶紧收帆。
林昭应了一声,转身回舱。舱底堆着他仅有的行李:两箱旧书,一床打了补丁的薄被,还有个青釉瓷罐——里面装着新明县的泥土,是离开时王伯硬塞给他的,大人莫要忘了家乡。
他摸了摸瓷罐,指尖触到罐身的裂痕。那是前日在县衙后堂,小吏阿福撞翻的。阿福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渗着血: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偷粮了......林昭气极了,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没成想那砚台是端溪产的云根石,质地脆得很,砸在阿福太阳穴上,血溅在他官服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是我杀了人......林昭喃喃自语。他想起阿福家里的哑妻,想起阿福跪在雨里求他再宽限三日的模样。他原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可此刻望着船外的雨幕,只觉这双手沾了血,再洗不干净了。
船过瞿塘峡时,江风突然转了方向。林昭站在船头,见两岸的山影忽然模糊,雨丝里浮起团白雾,像有人扯了床棉絮罩在头顶。他正要命船家靠岸,忽闻身后传来木屐叩舷的轻响。
林公。
声音从雾里传来,清冽如泉。林昭转身,见个穿月白苎麻衫的男子立在船尾,腰间悬着青玉鱼符,在雨幕中泛着幽光。他比初见时更清瘦了,眼尾的细纹深了些,倒像是被岁月刻下的刀痕。
你......林昭的声音发颤。他早该想到——从新明县到端溪,这千里水路,哪能这么巧?
我送你。高砚抬手,指尖掠过船舷的雨珠,你可知,慧空毁庙那日,我在云端看着?
林昭后退一步,后背抵在缆桩上:你不是说......
说我动不得他?高砚笑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我确实动不得他。他的香火里裹着人间的贪念,他的之名里藏着百姓的恐惧——这些人间的业力,比我的神力更重。
他向前一步,雨幕自动分开,露出他身后的江景。远处的夔门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可你不一样。你本是清贵之命,该在七品县令任上积德升迁。你答应过我重修祠宇,却纵着慧空毁了它。
林昭攥紧袖口:我......
你可知,那祠宇是我最后的栖身之所?高砚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可知,慧空毁庙那日,我的生魂被压在残垣下,受了七日七夜的雷火之刑?
林昭望着他眼底的寒意,忽然想起那日在赤水神祠,高砚说旬余之后,他的生魂会散。原来不是慧空的生魂,是高砚自己的。
你为何不早说?他问。
我信你。高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信你会守诺。可你终究......他摇了摇头,罢了。你官禄已尽,正好抵债。
话音未落,高砚抬手朝林昭额前一点。林昭只觉一股寒气钻进天灵盖,像有无数根冰针在骨髓里游走。他想喊,却发不出声;想动,四肢却重如千钧。
夺运劫高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会吸尽你残余的气运。你活不过三日。
林昭望着高砚身后的雨幕,忽然想起新明县的百姓。他们举着伏魔神僧的锦旗,在兰若寺前跪成一片;想起慧空穿着猩红袈裟,站在扩建的寺院前微笑;想起阿福的血,溅在他官服上的那朵红梅。
我......后悔了。他说。
高砚的手顿了顿: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修庙。林昭望着他,眼里泛起泪光,后悔信了慧空的话......
高砚的手垂了下去。雨幕突然散开,露出他身后的江景。远处的夔门在暮色中泛着金光,像头苏醒的巨兽。他望着林昭,眼神里有了几分悲悯:你可知,慧空的香火能旺多久?
林昭摇头。
三月。高砚说,三月后,他的之名便会碎成齑粉。那时,新明县的百姓会跪在你坟前,哭着喊林青天
林昭愣住。
你以为我为何要你修庙?高砚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那祠宇的香火能护着你,让你在阴司少受些苦。
船家的惊呼声传来。林昭望着高砚,见他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像片被风吹散的云。
林大人!林大人!船家扑过来,您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林昭想笑,却咳出一口血。他望着船外的江水,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里摇晃,像片将沉的叶。他想起陈郡老家的桂树,想起母亲的临终手书,想起高砚说的新明县的百姓会哭着喊你青天。
阿福......他轻声说,替我......给阿福的哑妻送些钱......
话音未落,他的手垂了下去。船家摸了摸他的鼻息,哇地哭出声:大人!大人没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船篷上噼啪作响。江面上的雾散了,露出夔门的轮廓。远处的山影里,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凄厉而悠长。
三天后,端溪县的码头边,停着口薄皮棺材。棺材前摆着两碟素菜,一壶浊酒。几个被林昭赦免过的小贩蹲在旁边,默默烧着纸钱。
林大人是个好官。卖糖人的王二抹了把眼泪,要不是他杖责阿福,我家那口子......
卖菜的李婶压低声音,听说新明县的慧空大师,前日突然中风了。躺在床上,嘴里直喊赤水神饶命......
雨丝飘进酒壶里,混着酒香散在风里。江对岸的山影里,有人看见片月白衫角,飘在江面上,渐渐融进暮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