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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阴冷尚未从蟒袍纹路间彻底散去,萧绝已大步流星踏入了皇宫禁苑。侯夫人凄厉的诅咒和那看似铁证如山的“火蟾”在他脑中交织,形成一股躁郁难安的风暴。他需要更多的拼图,需要验证那愈发强烈的、指向深宫内院的猜疑。

慈宁宫的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清的光泽,与王府的肃杀和诏狱的血腥判若两个世界。殿内暖香袅袅,檀香混合着某种清冽的梅香,试图抚平一切焦躁。

太后并未在正殿,而是在暖阁的窗下,就着一盏宫灯,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虬枝盘曲的绿萼梅。她身着常服,未戴繁复冠冕,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侧影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平和。

听闻通报,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是手下银剪微微一顿,精准地剪去了一小段略显杂乱的细枝。

「绝儿今日怎有空过来?」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同寻常人家母亲见到忙碌的儿子,「听闻你昨日忙得很晚,脸色瞧着也不大好,该多歇歇才是。」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萧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暖阁。陈设依旧雅致华贵,并无半分异样。他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只留下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两位老嬷嬷。太后这才放下银剪,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询问的倦怠。

「母后近日,可曾听闻宫外趣闻?」萧绝开口,声音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选择了一个迂回的开场。

太后接过老嬷嬷递上的热帕子,细细擦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眉眼低垂:「哀家这慈宁宫清静惯了,外面的事,左不过是些风言风语,入了耳,也便散了。怎么,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值得绝儿你亲自来说与哀家听?」

她的从容让萧绝心中的怀疑更甚。他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个用锦帕小心包裹的物件——正是昨日从“神医”住处搜出的那枚羊脂玉蝉。

玉蝉温润生光,雕刻得栩栩如生,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萧绝将其托在掌心,递到太后眼前,眼神紧紧锁住她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儿臣昨日办差,偶得此物。瞧着雕工精细,应是宫内手艺。母后见多识广,可否帮儿臣瞧瞧,可是母后宫中之物?或是…赏赐了哪位臣工家眷?」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太后的目光落在玉蝉上,擦拭手指的动作有极其细微的停顿,若非萧绝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她身后的一个老嬷嬷呼吸似乎窒了一下,眼皮微抬,又迅速垂下。

然而,太后抬起眼时,面上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赏。她甚至微微倾身,仔细看了看,并未用手去接。

「这玉蝉…质地倒是不错,雕工也细腻。」她语气平和,带着品鉴的意味,「宫里的匠人确实能做得出。不过,哀家宫里的东西都有册可查,这类小玩意儿,似乎并无记录。许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偷带出去变卖了,也是常有事儿。」

她轻描淡写,直接将来源推给了可能存在的内贼,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哦?」萧绝眼底寒意更浓,手指收拢,将玉蝉攥紧,「是吗?可巧的是,持有此物之人,身份颇为可疑,且与近日几桩诡案牵扯甚深。儿臣还以为,是母后身边哪位得用之人,不小心遗落了呢。」

这话几乎已是明晃晃的试探。

太后闻言,脸色微微一沉,将那热帕子丢回托盘,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坐直了身子,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太后的威仪:「绝儿,你这话是何意?莫非怀疑哀家宫中之人与宫外诡案有牵连?哀家整日礼佛念经,这慈宁宫的人更是谨守本分,从不敢与外臣过多往来。你莫不是听了什么小人挑唆,疑心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她先发制人,语气里染上一丝被质疑的薄怒和失望。

「儿臣不敢。」萧绝微微躬身,礼数周全,眼神却依旧锐利,「只是事关重大,线索指向此处,儿臣不得不查问清楚,以免母后宫中被小人蒙蔽利用,坏了母后清誉。」

「查问?」太后声音提高了一些,目光扫过旁边垂首而立的老嬷嬷,「好啊,既然你疑心,那便将哀家这慈宁宫里所有人都叫来,让你一个个盘问!也好还哀家一个清白!」

她似乎动了真气,胸口微微起伏。

旁边一位老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劝道:「太后息怒。王爷也是为国事操劳,谨慎些总是好的。」她说着,目光快速与太后交汇了一瞬,又低下头去,「只是这玉蝉…奴婢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萧绝的目光立刻如利箭般射向那老嬷嬷。

太后也蹙眉:「眼熟?你在何处见过?」

老嬷嬷做出苦苦思索的样子,半晌,猛地一拍额头:「奴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负责打理库房的小太监好像提过一嘴,说是一枚类似的羊脂玉蝉,好像…好像是年初时,作为年赏,赏赐给定北侯府了!」

「定北侯府?!」萧绝瞳孔猛地一缩。

「对对对!」老嬷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奴婢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因那玉蝉质地好,奴婢当时还多看了一眼册子!绝对是赏给定北侯夫人了!」

瞬间,所有的线索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

玉蝉是赏给定北侯府的→出现在来历不明的“神医”住处→“神医”持有北狄奇毒→“神医”与侯夫人别业“秘密交接”火蟾(未遂)→侯夫人否认,声称陷害!

如果玉蝉是侯夫人的,那它出现在“神医”那里,岂非直接证明了侯夫人与那可疑的“神医”确有勾结?!

刚才太后那片刻的迟疑和老嬷嬷的“恍然大悟”,看似在解释,实则却是将一枚最致命的钉子,狠狠地砸进了定北侯府的棺木!

萧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并非因为真相大白,而是因为这指向过于清晰,清晰得…仿佛被人精心安排过一样!

太后脸上的怒容渐渐消散,转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怜悯和无奈的神情:「竟是赏给了侯府?唉…侯夫人她…平日里瞧着最是端庄贤淑不过,怎会…怎会与这等来历不明之人牵扯不清?还惹出如此大祸?」

她摇头叹息,仿佛极为痛心:「绝儿,若此事真与侯府有关,你…你依法办理便是,不必顾及哀家颜面。只是…莫要太过苛责,想来侯夫人或许也是一时糊涂,或是被奸人蒙骗了…」

她越是表现得宽宏大量、顾全大局,就越发反衬出定北侯府的“罪大恶极”和萧绝“秉公执法”的必要性。

萧绝紧紧攥着那枚玉蝉,冰冷的玉石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他盯着太后,试图从那保养得宜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但太后只是坦然地回视着他,眼神里带着痛心、无奈,还有一丝长辈对于晚辈不得不处理棘手家事的体谅。

毫无破绽。

要么,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定北侯夫人就是幕后黑手。

要么…就是眼前这位深宫妇人的道行,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儿臣…明白了。」萧绝缓缓松开手,将那枚烫手山芋般的玉蝉收回怀中,声音听不出情绪,「多谢母后提点。儿臣告退。」

他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背影在慈宁宫暖阁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和孤戾。

直到萧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门外,太后脸上那抹痛心和无奈才缓缓褪去,重新变得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淡漠。

她重新拿起银剪,看向那盆绿萼梅,淡淡道:「那枝长得太突出的,终究碍眼,该剪掉了。」

身后那位开口的老嬷嬷低声应道:「是。奴婢明白。」她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萧绝走出慈宁宫,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周身寒意更重。

玉蝉的指向太过明确,反而让他那股“被设计”的感觉愈发强烈。定北侯夫人有动机吗?或许有,为了她那儿子?但风险太大,不像她那谨慎的作风。太后呢?她似乎毫无动机陷害侯府,甚至还出言“维护”…

但他心底深处,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王爷,现在去何处?」心腹侍卫低声请示。

萧绝站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被情绪左右,必须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等对方露出马脚。

「回王府。」他声音沙哑,「加派人手,给本王盯死诏狱和定北侯府!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还有,继续搜捕那个老郎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就在萧绝离开后不久,慈宁宫侧殿一处僻静的耳房内。

方才那位“提醒”玉蝉去向的老嬷嬷,正垂手恭敬地立在一位背对着她的宫女身后。那宫女身形纤细,穿着低等宫女的服饰,正低头专注地擦拭着一个香炉,动作不紧不慢。

「…事情便是如此,王爷他…应是信了。」老嬷嬷低声禀报着,语气带着一丝敬畏。

那擦拭香炉的宫女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清脆,却透着一股与身份不符的冷静。

「只是…」老嬷嬷有些迟疑,「王爷心思深沉,看似信了,只怕心中疑虑未消。尤其是那玉蝉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巧合,才是最好的掩护。」宫女轻轻放下手中的软布,声音平静无波,「他疑心重,越是完美无缺,他越会怀疑。反而留下些许蛛丝马迹,让他自以为是自己查到的,他才更容易深信不疑。」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秀却陌生的脸,正是易容后的冷焰。她利用太后宫中负责采买粗使物品的宫女身份,再次潜入了这座熟悉的宫殿。

「嬷嬷刚才做得很好。」冷焰看向老嬷嬷,「那枚玉蝉,确实是赏给定北侯府的,记录在案,经得起查。萧绝只会更坚信侯夫人与‘神医’有染。」

老嬷嬷福了一福:「能为…主子分忧,是老奴的本分。」她称呼得有些含糊,显然知晓冷焰并非普通宫女,却也不敢多问。

冷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寂静的庭院,目光幽深:「火候还不够。萧绝对太后的疑心已被勾起,但还差一把柴,将这簇火苗彻底烧起来。」

她需要让萧绝认为,太后不仅仅是在自保,更是在主动出击,甚至要将他置于死地。

「接下来该怎么做?请主子示下。」老嬷嬷低声问道。

冷焰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萧绝的多疑,便是最好的武器。他既然怀疑太后,那我们就送他一个‘证据’。」

她压低声音,对老嬷嬷细细吩咐了几句。

老嬷嬷听着,脸上先是惊愕,随即化为决然,重重点头:「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夜幕再次降临,笼罩了经历一天动荡的京城。

摄政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萧绝面前堆着的奏折却一份也未批阅。他指间夹着那枚玉蝉,反复摩挲,眉头紧锁。

慈宁宫那一幕幕在他脑中回放:太后的从容,老嬷嬷的“提醒”,那过于顺畅的线索指向…

「王爷。」暗卫首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进!」

暗卫首领快步走入,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兴奋:「王爷,监视慈宁宫的兄弟发现异动!」

「说!」萧绝猛地坐直身体。

「约莫半个时辰前,慈宁宫后院角门悄然开启,一名身形矮小的内侍鬼鬼祟祟而出,提着一个食盒,一路避人耳目,竟是往…往西山皇陵方向去了!」

「皇陵?」萧绝眼神一凛。皇陵远离京城,偏僻荒凉,太后派人去那里做什么?

「是!属下等人不敢怠慢,立刻派了轻功最好的两人远远缀上。那内侍极其谨慎,绕了许多弯路,最终却并非进入皇陵主体,而是拐入了皇陵西侧的一片荒废的守陵人旧屋区!」

「他在那里做了什么?」萧绝的心提了起来。

「那内侍进入一间破屋后,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出来,出来时手中的食盒已经不见了!」暗卫首领语速加快,「等他离去后,属下的人才悄悄潜入那破屋查看,屋内积灰甚厚,并无居住痕迹,唯独墙角一处地面有被新近翻动过的迹象!」

「挖开!」萧绝几乎是吼出来的,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达到顶峰。

「已经挖开!」暗卫首领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小块油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呈上,「王爷,您看此物!」

萧绝一把夺过,打开油布——里面竟是几块略显干硬、却仍能看出精致造型的糕点!而糕点的颜色…隐隐发暗,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

「这是…?」

「属下不敢妄断,但已让随行的医师粗略查验,医师言…此糕点的气味和色泽,极似混入了某种名为‘牵机’的慢毒!此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但若混入某些特定食材(如蜂蜜),久置后会使糕点颜色微微变深,并散发异香!」

牵机毒!又是毒!

萧绝看着那几块精致的毒糕,再看看手中那枚温润的玉蝉,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怒意和…一丝诡异的兴奋,瞬间席卷了全身!

慈宁宫!太后!

派人秘密将毒糕藏于荒废守陵人屋中?这是要做什么?显然是要与某人秘密接头,传递毒药!

联系到白日里太后那“完美无缺”的表现,联系到那枚恰到好处指向侯府的玉蝉…

这一切,根本就是太后的阴谋!

她先是抛出玉蝉,将祸水引向定北侯府,洗脱自身嫌疑。暗地里,却派人秘密转移毒药,想必是要继续进行她那不可告人的计划!

而那计划是什么?联系到之前“神医”身上的北狄奇毒,联系到太后可能与北狄的勾结…

萧绝几乎瞬间就在脑中补全了“真相”:太后才是那个与北狄勾结、意图控制甚至毒杀他的幕后黑手!定北侯夫人,很可能只是她抛出来的替罪羊!

「好…好一个太后!好一个深谋远虑!」萧绝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却露出狰狞扭曲的笑容,「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他之前所有的怀疑,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王爷,现在该如何?」暗卫首领请示。

「那内侍呢?!」

「已被我们的人暗中控制,押回京城,听候王爷发落!」

「很好!」萧绝眼中杀机毕露,「给本王撬开他的嘴!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太后究竟让他做了什么!还有哪些同党!」

「是!」暗卫首领领命,匆匆而去。

萧绝独自留在书房内,看着桌上那几块毒糕和那枚玉蝉,胸膛剧烈起伏。

他以为自己是在狩猎,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眼中更大的猎物!

太后…他的“母后”…竟然狠毒至此!

那么,之前所谓的“惠妃冤案”,所谓的“先帝遗诏”,是否也都是她编织的谎言的一部分?

巨大的背叛感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冷酷的决心。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这场母子戏码,也该演到头了。

他猛地朝外喊道:「来人!」

而此刻,慈宁宫那间僻静的耳房内。

冷焰听着老嬷嬷低声禀报那名内侍已“顺利”被萧绝的人带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饵已经撒下,鱼也咬钩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明灭不定,「接下来,就看他们母子二人,如何将这出戏唱下去了。」

她利用的,不过是萧绝极致多疑的性格,和太后同样不愿束手就擒的自保本能。

那内侍确实是太后的人,但那毒糕,却是冷焰通过老嬷嬷,巧妙地“建议”太后用于“处理”某些不听话的旧人的(暗示先帝时期可能知晓某些秘密的老守陵人)。太后出于灭口和自保的心理,采纳了(或者说,被她引导着采纳了)这个建议。

而冷焰,则提前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萧绝的暗卫。

一切水到渠成。

萧绝会认为太后在秘密传递毒药,进行更大阴谋。

太后则会认为萧绝疯了,开始不择手段地构陷她,甚至抓她的人严刑逼供。

他们之间的信任将彻底粉碎,矛盾将激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这,正是冷焰最想看到的。

鹤唳风声,剑拔弩张。这帝都皇城,最至高无上的母子二人,即将彻底撕破脸皮。

而隐藏在暗处的她,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那最终引爆一切的时机到来。

她的指尖,再次划过袖中那枚染血的瓷片。

冰凉,而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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