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寒意渐浓的北风掠过西山军营的校场,卷起几缕枯黄的草屑。但较之往年此时营中难免出现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的景象,今年的军营却显得异样“安静”。这种安静,并非无人,而是那种少了病痛折磨呻吟的、透着筋骨之力的肃静。
一队刚完成越野拉练的军士,汗透重衣,热气腾腾地跑回营区,虽气喘吁吁,但眼神明亮,步伐依旧坚实。他们并未立刻瘫倒休息,而是有序地走向校场一侧新搭建的几排宽敞棚屋。
棚屋门口悬挂着醒目的木牌,上书三个朴拙却有力的大字——“医护营”。字体并非风雅的行楷,而是更利于工匠刻写的仿宋体,透着一种实用至上的硬朗。这里,便是崇祯皇帝朱由检力排众议,由皇家格物院与太医院联手,倾注数年心血秘密培养的首批“随军郎中”的驻扎地,也是大明新军医疗保障体系初试锋芒的前沿。
孙传庭一身轻甲,外罩御寒的斗篷,立于校场边缘的高地上,冷峻的目光扫过那些走入医护营的军士。他治军极严,素有“孙屠子”之称,但此刻,他那张惯常如岩石般坚硬的脸上,却难得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缓和。
“督师,首批轮训的第三百人队已归营,按例前往医护营进行训后查验。”身旁的亲兵队长低声禀报。
孙传庭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离开那些棚屋。“嗯。告诉王医正,一切按规程办,不得有误。”
“是。”
孙传庭心中并非毫无波澜。想他当年在陕西剿寇,官军士卒因刀枪创伤感染、风寒疟疾等症而死者,往往数倍于阵前战殁者。缺医少药,巫术与土方盛行,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听天由命”。他曾亲眼见过勇悍的老兵,因一道不算深的伤口溃烂生蛆,在极度痛苦中耗尽生命。那种无力感,于统帅而言,有时比一场败仗更令人挫败。
而如今,陛下搞出的这个“医护营”,初看之下,条条框框繁琐得令人头疼:什么伤员分类、什么沸水煮布(称之为消毒)、什么“手术”清创、什么定规服药……甚至严格要求营区卫生,粪便垃圾处理皆有定所,违者重罚。许多行伍多年的老军官私下都抱怨,这是“书生之见,徒耗钱粮”。
但孙传庭是务实派。陛下登基以来,所行之新政,无论军工、农事、财政,起初皆备受质疑,然最终事实胜于雄辩,皆显露出强大效力。故而,他对这“医护营”虽存疑,却仍以严令推行。数月下来,效果之显着,连他最顽固的部下都闭上了嘴。
最直观的,便是军中因普通伤病导致的减员,骤降了七成以上!那些经过格物院短期特训的年轻郎中,或许不懂多少高深医理,也不会吟诵《黄帝内经》,但他们严格按照《军医救治手册》行事,带来的却是实打实的人命留存。
孙传庭抬步,向着医护营走去。他要去亲眼看一看,这面由陛下打造的“无形坚盾”,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棚屋内,光线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略显刺鼻的气味(那是格物院提供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内部以石灰划线,分区明确:登记处、候诊区、处置一区(轻伤)、处置二区(重伤)、药房、甚至还有一间独立的“观察室”。
数十名刚结束训练的军士正排队等候。一名穿着干净棉布袍、臂缠红十字袖标的年轻医官,正大声说着:“都听好了!排队登记,说明何处不适。有外伤者,无论大小,皆需至处置区处理,不得自行包扎!若有发热、呕吐、腹泻者,立即报告,隔离观察!”
军士们显然已习惯这套流程,虽有人小声嘀咕“屁大点口子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但行动上却无丝毫怠慢。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看似啰嗦的规矩,真的能让他们在受伤生病后,活下来的机会大大增加。
孙传庭没有惊动众人,悄然走到处置一区外围。只见一名年轻军士正龇牙咧嘴地坐在木凳上,小腿外侧被荆棘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渗着血珠。若在以往,抓把泥土或香灰一糊了事,是再常见不过的操作。
此刻,负责处置的同样是一名年轻医官,面色严肃。他先是用一种清澈如水、却带着酒气的液体(高度蒸馏酒,用于初步清洗)小心冲洗伤口,然后用镊子夹起一块在沸水中煮过的白布,蘸取另一种褐色药水(碘伏雏形,由海藻提炼),仔细擦拭伤口周围。
“忍着点,这药水杀毒,有点刺疼,但能防伤口‘发’起来(感染)。”医官声音平稳,手下动作迅速准确。
那军士倒吸着凉气,却强忍着没叫出声。周围等待的同伴们,有的面露同情,有的则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轻松。他们都知道,这点疼,比之后伤口溃烂、高烧不退,乃至截肢丧命,要轻巧太多了。
处理完毕,医官又用一块裁剪整齐的、同样蒸煮过的细棉布覆盖伤口,以洁净布条包扎妥当。
“三日内伤口勿要沾水,每日来此换药。若有红肿、发热,立刻来报!下一个!”
整个流程,干脆利落,不过片刻功夫。孙传庭默默看着,心中暗赞:“标准化,流程化。陛下常言,‘细节决定成败’,于此医道,竟是如此贴切。”
他又将目光投向重伤处置区。那里用布帘隔着,但依稀可见内部有更复杂的器械(简易手术器械,同样由格物院精工打造),灯光也更明亮。据说,对于深入骨头的箭伤、铅子伤,这些郎中已能进行初步的“手术”取出,并能用特制的肠线进行缝合,大大提高了重伤员的存活率。这已近乎“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技了,若非陛下亲自指导,授予那些闻所未闻的“消毒”、“止血”、“缝合”之法,断难想象。
“督师。”一个温和却不失沉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孙传庭回头,见是此次随军郎中队的负责人,太医院出身、后被选入格物院深造的太医丞王汝谦。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中既有医者的仁和,又有了一种格物院熏陶出的理性光芒。
“王医正。”孙传庭颔首回礼,“看来儿郎们已习惯此番诊治了。”
王汝谦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托陛下洪福,督师支持,将士们如今皆知此乃保命良法,抵触者日少。更重要的是,确有效验。上月一小队夜不收(侦察兵)遭遇蒙古游骑,三人带伤归来,其中一人伤势颇重,若依往日,恐难熬过三日。经清创缝合,按时换药服用汤剂,如今已可下地行走。此实乃医道之大幸,将士之大幸!”
孙传庭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如此说来,这套法子,果是可行?”
“千真万确!”王汝谦语气肯定,“虽不敢说包治百病,但于战伤、常见病之防治,成效卓着。陛下曾言,‘预防重于治疗’。我等如今严格推行营区卫生,饮水必沸,污物及时清理,已使疟疾、痢疾等时疫发生率大为降低。此实为固本培元之上策,强于日后千金求药。”
孙传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向棚外依旧生龙活虎的军士们,沉声道:“好!有此坚盾护佑,我大明将士,方可更无后顾之忧,奋力杀敌!陛下圣明,洞见万里之外啊!” 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转而升起对那位深居紫禁城的年轻皇帝更深的敬佩。陛下所谋,岂止沙场胜负,更是这万千士卒的性命福祉!此等仁心,结合格物之智,铸就的乃是真正的王者之师、仁义之师的根基!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入大营,马上骑士背插三面红色翎羽,正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捷报!捷报!北疆大捷!曹变蛟将军攻克赫图阿拉,皇太极北窜!”
嘶哑却充满激动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军营的肃静,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整个营地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万胜!”
“大明万胜!”
士卒们挥舞着兵器,相互拥抱,激动的情绪如野火般蔓延。赫图阿拉,那是建州女真的老巢,是努尔哈赤崛起之地!攻克此城,象征着困扰大明数十年的辽东巨患,终被彻底斩断根基!
孙传庭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即使以他的沉稳,胸中也瞬间被一股热流充满!他快步上前,从几乎虚脱的信使手中接过那份染着风尘与汗水的捷报文书。
迅速展开,孙传庭的目光扫过上面遒劲的字迹:“……我部奋勇先登,巷战竟日,斩俘无算……焚其伪殿,虏其宗庙器皿……皇太极率残部遁入莽莽林海,已遣精骑追剿……辽东风烟,自此可靖……”
“好!好一个曹变蛟!虎贲之将也!”孙传庭忍不住击节赞叹,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淋漓的笑容。多年征战,边患如同附骨之疽,今日终见肃清之望!这与医护营带来的欣慰不同,是开疆拓土、洗雪国耻的豪情!
他立刻下令:“将此捷报,即刻抄送各营,晓谕全军!犒赏三军,以为庆贺!”
“是!”亲兵队长兴奋地领命而去。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校场上,医护营旁,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年轻军士也忘记了疼痛,与同袍们一起振臂高呼,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激动。
孙传庭站在欢呼的海洋中,目光再次扫过秩序井然的医护营,又望向北方那广袤的、即将彻底纳入大明版图的疆域。陛下的布局,一环扣一环。内有医道革新,保将士性命,固根本;外有强军利炮,拓土开疆,扬国威。这大明,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露出它锋利的獠牙,却也拥有了更为强健的体魄与仁厚的内心。
“北疆虽定,然西域未平,海疆方阔……”孙传庭心中豪情涌动,却又瞬间化为更沉毅的责任感,“陛下,臣必为您,为这大明盛世,扫清一切障碍!”
他转身,对王汝谦道:“王医正,捷报传来,士气正旺。然我等职责所在,不可有丝毫松懈。日后大战难免,医护营乃我军命脉所系,还望汝等精益求精,挽救更多将士性命!”
王汝谦肃然躬身:“敢不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督师信重!”
孙传庭点头,大步走向中军大帐,他需要立刻撰写贺表,并思考下一步的西北战略。帝国的战车已经轰然启动,而他和他的将士,以及身后这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医护营,都将是这辆战车上最坚实的组成部分。北疆的捷报是帝国獠牙的寒光,而西山军营里这无声的守护,则是这獠牙之下,跳动不息的、温暖而强健的心脏。
(第六卷 第33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