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的花厅今日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油来。朱由检一身素色蟒袍,盘腿坐在矮榻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一个精致的、彩漆的佛郎机(葡萄牙)鸟形自鸣钟——昨日方正化花了足足二十两金子才从澳门商人手里“盘”来。
小钟内部精巧的齿轮咬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旁边侍立的心腹太监方正化,眼观鼻,鼻观心,一张脸木得像个刚雕好的城隍爷泥胎。只是,他那垂着的眼皮底下,偶尔精光一闪,飞快扫过厅外某个阴影角落,那角度刚好能看见一截不太自然的黑布衣角。东厂的泥鳅,果然顺着温育仁的藤蔓游过来了。
“殿下,”徐光启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老爷子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您让老臣邀那佛郎机炮师伯多禄前来‘交流’,此固是好事。然伯多禄此人,名门之后,在果阿(葡属印度)舰队炮术精熟,心性颇为…呃…桀骜,视我中土皆为蒙昧。待会儿交谈,言语若有冲撞之处,还请殿下看在火炮技术的面子上,多多海涵。” 他这番话,话里话外都在打预防针:殿下您待会可千万忍住了,别掀桌子,咱是来偷师的!
朱由检放下自鸣钟,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显得天真无邪:“徐阁老多虑啦。人家万里迢迢而来,就是客人嘛。”他随手拿起矮几上一个刚剥开、清香扑鼻的橙子——这也是刚从南方快马运来的稀罕物,“我大明礼仪之邦,还能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他掰下一瓣橙肉塞进嘴里,汁水横流,毫无皇家威仪,“不就是玩儿大炮的嘛,咱跟他聊聊怎么让炮仗响得更热闹点,挺好。”
徐光启看着小王爷一副顽童贪吃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内心哀叹:我的殿下哎,这可是关乎能否拿到佛郎机最新炮术的关键时刻!您能不能稍微…稍微绷住一点啊?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再开口,管家已经快步进来禀报:
“禀王爷,徐大人,佛郎机夷商伯多禄到!”
花厅门口,出现一个身影。
来人身材魁梧,典型的南欧轮廓,深眼窝高鼻梁,一头乱糟糟的棕褐色卷发像是几天没梳过,上面还沾着点灰尘。胡子浓密得几乎遮住了半个下巴,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浆洗得发硬的黑色水手服,上面残留着油污和汗渍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锐利、警惕,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优越感,像两把随时准备划开丝绸的碎玻璃片。他腰间斜挎着一支短筒燧发火铳,样式比明军常见的鸟铳更短更精悍,木质枪托打磨得光滑油亮。
此人正是葡萄牙前果阿舰队炮术长,彼得罗·贝纳德斯,现在有个大明名号,伯多禄。
伯多禄的目光在略显“朴素”的王府花厅里扫了一圈(朱由检不喜欢奢靡),掠过穿着蟒袍、嘴角还沾着橙汁的小王爷,掠过面无表情的方正化,最终停留在穿着三品绯袍、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徐光启身上。他似乎松了口气,觉得这场面尽在掌握——一个老学究,一个小屁孩王爷。他用一种腔调古怪、但语法还算清晰的大明官话开口,声音如同风箱鼓动:
“大明亲王殿下,徐大人,”他草草抱了抱拳,这大概是他认为最得体的礼节了,“我,伯多禄,带来了上帝的问候。” 那腔调硬邦邦,优越感几乎化为实质,“我们葡萄牙王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火炮技术。无论是舰炮的铸造,膛线的精雕,还是发射药的精配,都远胜远东。徐大人,您对西学有所研习,应该明白其中的差距犹如海洋之宽广。若大明愿意用合理的价钱…”
他滔滔不绝,已经开始为那想象中巨大的技术转让费热身。
朱由检耐心地看着他表演,手里又慢条斯理地剥开了一个橘子。直到伯多禄停下来,似乎期待得到回应时,朱由检才拿起锦帕擦了擦手,然后慢悠悠地开口了。
这一开口,不仅伯多禄,连徐光启都差点原地跳起来。
不是官话,不是方言,而是一种极其圆熟、吐字清晰、甚至还带着一丝里斯本上流社会腔调的——
拉丁语!
“petro bernades,”朱由检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却流畅得如同母语,“praesidium Indicum Armatorum olim duxisti? Fabros armamentariosque, nunc tibi satis superque sunt fortasse ad necessitatem tuam. quod ad technologiam bombardicam pertinet…” (彼得罗·贝纳德斯,原印度洋武装力量的炮术长?恐怕你现在手下的工匠和资金,不足以支撑你重振旗鼓吧。至于火炮技术……)
嘎吱!
寂静的花厅里,响起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徐光启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揪下一撮,一双老眼瞪得溜圆,活像刚吞了只活蛤蟆,手指头微微哆嗦着指向朱由检——殿下!您您您!您连这鸟语也会?您什么时候学的?!
方正化倒是稳如磐石,只是那低垂的眼皮下,精光更盛了几分,扫过厅外那截可疑的黑布衣角——那边似乎也轻轻震动了一下,大概里面的东厂探子也以为自己耳朵被炮声震聋了。
最夸张的是伯多禄。他那张刚刚还带着高傲推销员表情的脸,瞬间僵化,像是被里斯本港口的寒冰冻住。嘴巴半张着,露出几颗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来,死死地盯着主座上那个擦干净了橙子汁、正冲他微微笑的小不点王爷。优越感?那玻璃片般的眼神碎了一地。震惊?迷惑?还有一丝被看穿底裤的恐慌!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自以为藏在深海沟里的盲鱼,突然被一盏大功率探照灯罩在了头顶,连身上有几片鳞都被人数清了!
“你…你…”伯多禄猛地回神,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蹦出一个字,却是颤抖着的拉丁语:“Vos… loquemini… Latine? Et nomine mihi cognito?” (您…会说拉丁语?还知道我的名字?) 那表情管理彻底崩溃,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见了鬼似的惊骇。
朱由检一脸天真无邪,歪了歪小脑袋,笑容纯洁得像个小天使,但吐出的拉丁语却带着一丝玩味:“Nomen tuum, petre, et studium tuum de bombardis non ignotum nobis est. dicere soles ‘scientia est potentia’. bene, nunc potestas… apud nos est.” (你的名字,彼得罗,以及你对火炮的研究,并非我们所不知。你常说“知识就是力量”。很好,现在力量…在我们这边了哦。) 说着,他笑眯眯地拿起那个自鸣钟,故意对着阳光晃了晃内部精巧的齿轮。
伯多禄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那句口头禅“Scientia est potentia”(知识就是力量),可是在里斯本和果阿混社会时才挂在嘴边的!这明朝的小怪物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知道?!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裸奔,里子面子全都没了。刚才那种居高临下的技术贩子心态,“啪嚓”一声摔得粉碎。
接下来的谈判,局面彻底逆转。
朱由检不再开口,只是偶尔端起甜白瓷茶盏,慢悠悠地呷一口。全程由徐光启,这位刚刚才从灵魂出窍状态拉回来、血压估计飚到一百八的老大人,担任“主要”发言人。徐光启感觉自己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一边要小心翻译朱由检那些用拉丁语低声交代的技术核心术语和关键词,一边要装作是自己学识渊博在主导谈判。
“关于火炮铸造的精要,徐大人想必深谙奥妙,”伯多禄擦了擦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声音干涩了许多,试图挣扎一下,“关键在于铁水的纯净度,铸造模芯的…”
“模芯需用特殊粘土调和骨粉,高温炙烤令其微孔均匀。” 徐光启照着朱由检低声的拉丁语指令回答,捋着胡须,努力摆出“此等常识老夫岂会不知”的表情,内心却在咆哮:殿下,这骨粉微孔又是哪门子学问?!老臣的心肝脾胃肾啊!
伯多禄心里咯噔一下,脸更白了。他强打精神:“还有膛线…”
“膛线之阴线与阳线深度比,当如三比一,过浅则旋转乏力,过深则易裂。” 徐光启的声音四平八稳,甚至带点考较学生的意味。
伯多禄喉咙发堵,感觉这老头是在扒他藏得最深的技术棺材板!最后,他咬着牙,祭出了自以为的大杀器:“发射药!新式颗粒黑火药!其配比…”
徐光启正要习惯性接话,朱由检却突然抬了下手。老大人赶紧住嘴,做沉思状。
朱由检没说话,只是用小指沾了点茶水,在光滑的红木矮几上写下一行拉丁数字:75:15:10(硝:硫:炭)。
伯多禄看清那数字的瞬间,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这可是他前几个月才刚刚试验出来,正准备当成摇钱树的秘方!就这么被个小屁孩漫不经心地写在桌子上了?!他感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
优势荡然无存,伯多禄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穿。原本还指望靠技术讹一笔巨款的幻想,在朱由检那轻描淡写戳穿他所有底牌的微笑面前,比肥皂泡还脆弱。
谈判直接进入了“清仓大甩卖”环节。当朱由检(实际代言人徐阁老)提出用一本“无意间收藏”的、只描绘了基础原理和部分结构的所谓“东方燧发火铳图册”以及一条稳定提供优质生铁和硫磺的贸易路线,换取伯多禄船队里那门据说是刚从英伦三岛搞来的、技术颇为先进的舰载长管加农炮(红夷炮)的铸造图纸、相关弹道表,以及伯多禄本人在大明停留五年的技术指导服务时,伯多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答应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是赶紧签了字离开这个邪门地方,拿着那本“东方燧发火铳图册”,赶紧回澳门或者果阿去研究仿制,挽回点损失!
双方签字画押(伯多禄用羽毛笔别扭地签名),一式两份,用火漆封缄。朱由检大方地送上了那本用上好宣纸画着燧发枪结构图的册子,还额外“豪爽”地送了一匣子上等沉香给“受了惊吓”的伯多禄压压惊。伯多禄如同握住了烫手的救命稻草,匆匆抱紧那本画册,连客套话都忘了说,甚至没敢再多看那位小王爷一眼,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信王府大门,仿佛后头有恶鬼在追。
花厅里终于清静了。
徐光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像是刚跑完一场负重十斤的拉练,后背官袍内里的冷汗黏糊糊地贴着皮肤。他心有余悸地看向朱由检:“殿下!您何时…习得如此精深的拉丁语?那佛郎机火炮的精要…”
朱由检正用小银剪剔蟹爪,闻言头也不抬,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哦,那个啊。前些日子让方正化弄了几本拉丁文书回来,晚上睡不着就翻着看看解解闷儿。看着看着,咂摸咂摸着,好像也就明白了。徐师,您是知道的,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记性还行。”他把一只剥得干干净净的蟹钳肉送进嘴里,满脸无辜,“至于火炮弹道表什么的,”他眼神瞥了一眼方正化,“让工坊那些识字的匠头们试试呗,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折腾琢磨呗,万一试出来了呢?”
方正化默默上前,接过了那份火漆封缄的密约文书。
徐光启的胡子又开始抖了。睡不着翻几本书就精通了?让不识几个大字的工匠去琢磨佛郎机炮的弹道表?!老大人胸口一阵发闷,他感觉刚才被朱由检亲手剥开的不是螃蟹,而是自己那颗饱读诗书的沧桑心脏!他真想揪着殿下的耳朵吼一声:殿下!那拉丁语和弹道学是这么容易的吗?!您这是要把老臣这几十年对西学的信念连根拔起啊!
然而,更气人的还在后头。
朱由检慢悠悠地吃完那只蟹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方正化垂着眼,突然用极其平淡、如同报告晚饭菜单的语气开口:“禀殿下,刚才伯多禄送出府门后,已确认被两名内操军(魏忠贤控制的精锐太监部队)跟上了。” 他顿了一下,“另外,工坊那位宋应星先生方才托人递来小纸条,想问问殿下给那红毛鬼的燧发枪图册里,为什么偏偏漏画了最关键的簧片淬火后回火冷却那四张图,还特意画了个错得离谱的击锤簧片卡槽,他说那红毛鬼要是照着抄,做出来顶多三天就会炸膛崩自己一脸花…”
花厅里瞬间陷入死寂。
噗嗤!
徐光启终于没能忍住,一口刚顺进嘴里的热茶喷了出来,呛得他咳嗽不止,老脸通红,一边咳一边手指颤抖地指着朱由检——这这这!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放火还要吹东风啊!给人家假图,还特意留个致命陷阱?!天可怜见,那佛郎机炮师伯多禄抱着假图册当宝贝逃也似的跑路的样子,在徐光启脑中挥之不去,无比滑稽又带着点后怕的寒意。
朱由检一脸被拆穿小伎俩的“羞涩”,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地挺直了小身板:“哎,方伴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留一手’,也是‘试金石’!他要是真有本事,自个儿琢磨出来那淬火回火的关窍,那也是真人才,值得咱再下点本钱拉拢。这不,咱还给了五年服务合同吗?没算亏待他!”
他拿起那份红夷炮的火漆密函,掂量了一下重量,随手递给了方正化:“收好!这才是正经玩意儿。”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更重要的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方正化:“对了,那红毛鬼吃剩的螃蟹,你们还没收拾吧?刚才光顾着谈大事了,都没好好尝尝那香辣蟹的味儿…赶紧叫人端回来,别浪费了!”
徐光启一口茶又差点没喷出来,憋得差点背过气去。合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技术博弈、暗流涌动的刺探交锋、阴险狡诈的图册陷阱…都比不上眼前这半盘凉了的香辣蟹来得重要?!徐老大人的三观再次受到降维打击,整个人都麻了。
方正化面不改色地应了声“是”,接过那份沉甸甸记载着西方火炮秘密的密函,仿佛接过一篮子大白菜,脚步沉稳地退了出去。
花厅内,只剩一老一少。夕阳的余晖斜斜射入,朱由检吃得一脸满足,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中蟹肉,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评价:“啧,蟹黄还是有点少,下次得跟厨房说多挑点肥的…” 仿佛刚才那场差点颠覆伯多禄后半生的“西学东渡”,不过是午后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徐光启看着小王爷没心没肺的吃相,再看看方正化离去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那份薄薄的“东方燧发火铳图册”空荡荡的封面上。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充满无力感的、长长的、包含太多复杂情绪的叹息。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读书人信奉的堂堂正正、以理服人那一套,在咱家这位殿下面前,怎么就…就这么上不得台面呢?!
他端起凉透了的茶盏猛地灌了一大口,压压惊。窗外,最后一缕暮色沉入了王府的高墙。这份烫手的红夷炮图纸是到手了,可方正化那句平淡的“被内操军跟上”的回音,却像冰冷的铁爪,悄然攥紧了老尚书的心脏。
魏忠贤的爪牙,已经伸到了信王府的大门。这份图纸带来的到底是破开坚冰的利刃,还是招致腥风血雨的催命符?
花厅里的空气,仿佛又粘稠冰冷了三分。
徐光启几乎是踩着棉花走出信王府的,脑子里还塞满了自鸣钟齿轮、拉丁天书、还有那份烫手到极点的红夷炮图。夜色已浓,冷风一吹,才打了个激灵。
刚钻上自家那辆旧轿子,老大人屁股还没坐热乎,一只修长劲瘦的手就从阴影里猛地掀开了轿帘!一张肃然紧绷的脸凑了进来——赫然是先前在王府充当隐形背景板的方正化!
“徐大人!”方正化的声音压得极低,没有半分平日的平板,只有一股淬了冰的急迫,“殿下的口信:兵部存档的佛郎机炮旧造法图表,尤其是那两张图——‘火门引信套管绞丝图’和‘炮耳承力榫卯详图’,即刻!秘密抄录一份一模一样的送回来!最迟明晚!府上内书房第二格暗板!”
说完,不等徐光启反应过来,那张冷峻的脸瞬间消失在帘外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轿帘“啪嗒”落下,只留下老尚书一颗心七上八下、擂鼓般咚咚狂跳。
兵部存档!一模一样的旧图!
方正化索要的,明明是早已烂熟于册、甚至被不少人嗤为过时的“佛郎机炮”造法图纸。那图纸躺在兵部库房里不知多少年,落满了灰,连耗子都懒得啃,为何殿下此刻急如星火地要它?还要一模一样的?!
徐光启枯坐轿中,轿夫沉重的脚步落在地上,也一下下敲打在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他猛地记起朱由检掂量那卷红夷炮密函时,嘴角一闪而过的、近乎狡黠的微光。
一个荒诞得让他脊背发寒的念头窜了出来,瞬间攫住了他全部思维:
殿下他…他该不会是想…
把大明自己的“烂大街”旧炮图,改头换面一番,拿去糊弄那群红毛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