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老家门前时,院里的腊梅开得正盛。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小远回来啦!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快进来,外头冷。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她,发现她的手比往年更加枯瘦,像是一把干柴裹在皱巴巴的皮里。但她的精神却出奇地好,眼睛亮得惊人。
奶奶,您怎么又自己出来接我?让爸妈来就行。
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奶奶拍拍我的手背,再说,我这把老骨头,能接一回是一回。
这话让我心头一紧。奶奶今年八十六了,村里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不多。进屋后,我发现家里格外热闹——大伯一家、二姑、三叔全都到齐了,连远嫁广东的小姑都带着孩子回来了。
今年人怎么这么齐?我悄悄问母亲。
母亲正在厨房炸年货,油锅里的滋滋声盖过了她的话:你奶奶非让大家都回来,说今年必须团圆。
年夜饭比往年丰盛,奶奶却吃得很少。她坐在主位上,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像是在记下什么。饭后,她神秘兮兮地把我们叫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老旧的樟木箱。
这些东西,你们各自挑一件。箱子里是些老物件——褪色的绣花鞋垫、铜制的长命锁、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奶奶坚持要我们每人拿一样,说是用的。
按照习俗,过年我们要去村里各家拜年。奶奶坚持要一起去,尽管她走路已经不太稳当。我们先去了村头的李婶家,刚坐下寒暄,奶奶突然转头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说:你们也想吃啊?进来啊,你们别站在外面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李婶尴尬地笑了笑:老太太跟谁说话呢?
父亲连忙解释:老人家年纪大了,有时候会...
话没说完,奶奶又开口了:你要吃苹果啊?你来拿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我后背一阵发凉。桌上确实摆着一盘苹果,但还没人动过。更奇怪的是,奶奶接着又说:你要吃橘子啊?这里没有橘子呢。
话音刚落,李婶的女儿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妈,我把橘子洗好了。
果盘里赫然是黄澄澄的橘子。全桌人面面相觑,李婶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老太太真是...真是有福气。李婶干笑着,把橘子往奶奶面前推。
奶奶却没接,而是对着空气继续说:你要吃西瓜子啊?端来啦?还没有看到呢!
这次连李婶都愣住了:我...我确实炒了西瓜子,还在厨房...
她女儿立刻跑回厨房,果然端出一盘黑亮的西瓜子。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太诡异了。奶奶像是能预知接下来会上什么零食,而且她明显是在和什么人对话——我们看不见的人。
离开李婶家后,全家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奶奶神色如常,拄着拐杖慢慢走着,偶尔对着路边的空气点头微笑。
奶奶,我鼓起勇气扶住她,您刚才在和谁说话?
奶奶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小远啊,人老了,就能看见那边的人了。他们知道我要走了,都来接我呢。
您别胡说!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您身体好着呢,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吉利。
奶奶只是笑笑,没再解释。我们又去了几家拜年,每到一处,奶奶都会提前主人要端上来的食物,有时还会和讨价还价:今天不行,我得陪孩子们过年。
最诡异的是在张伯伯家。奶奶站在他家门前的土坡上,突然对着远处的山林大喊:你别来了,我今天忙!然后转向我们,平静地解释:是老周头,他说轿子都准备好了,非要今天来接我。
张伯伯手里的茶杯地掉在地上。老周头是村里十年前去世的老支书,就埋在那片山林里。
回家的路上,奶奶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喘气。我扶着她,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在流逝。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奶奶突然抓紧我的手:小远,奶奶给你的铜钱还在吗?
在的。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收好它,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怕,那边的人...其实都很和善。
除夕的鞭炮声中,奶奶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看着我们贴春联、包饺子。零点钟声响起时,她突然说:他们答应多给我三天。
什么三天?我问。
过完初三。奶奶笑着说,他们答应等我们过完初三再来接我。
母亲突然红了眼眶,转身进了厨房。父亲低头猛抽烟,火星在夜色里明灭不定。只有奶奶最平静,仿佛在讨论明天早饭吃什么。
初四早上,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我们推开她的房门时,发现她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嘴角带着微笑,像是睡着了。枕边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他们来接我了,别哭。
葬礼上,村里的老人说,奶奶是,能预知自己死期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下葬时,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却发现它不见了。就在棺木入土的那一刻,一阵风吹过,我仿佛听见奶奶的声音:小远,铜钱我带走啦,它能帮我过路...
直到现在,每当我路过那棵老槐树,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有时,我会觉得奶奶就站在树下,微笑着看我。而我的口袋里,似乎总有一枚看不见的铜钱,在提醒我:有些联系,从未真正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