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虞心苑紧紧包裹。白日的喧嚣与惊心动魄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只余下死一般的沉寂。
西偏苑某处,檐角偶尔有积存的雨水滴落,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突兀,更衬得四周静得令人心慌。
吕雉并未安寝。
她独自坐在窗边,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素色深衣,墨玉般的长发并未绾起,随意倾泻在肩背。指尖无意识地扣着冰凉的窗棂,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那片仿佛凝固了的黑暗,耳廓微动,捕捉着苑内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太静了。
静得不寻常。
往日里,即便是在深夜,她也能隐约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被监视的压迫感。但今夜,那种萦绕在空气里的、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张力,不见了。连巡逻侍卫那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也似乎变得稀疏而遥远。
她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机会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星火花,瞬间点燃了她心底压抑已久的、对自由的灼热渴望。
就在这时,窗棂极轻地响了三下,两长一短,是她早已设下的暗号。
吕雉眸光倏然一凝,锐利如鹰隼。她悄无声息地贴近窗缝,屏息凝神。
窗外,只有一个被刻意压低的、气急般的声音,短促得几乎抓不住:“…守卫稀了…都离了…” 随即,便是衣袂快速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信息简短、模糊,却已足够。
吕雉猛地直起身,胸腔内的心脏狂跳如擂鼓。走了?项羽和虞瑶?还有那些....存在?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也不知去了何处,但这突如其来的防卫松懈,这千载难逢的缝隙,正是她苦苦等待的!
她必须立刻行动!而此刻,她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审食其。
走到墙边,屈指,在一处不起眼的墙砖上,用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几下。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滴檐水的落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她脑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
终于,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敲击。
窗户被无声推开,审食其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轻捷地翻入室内,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穿着那身自从被囚后便换上的、略显陈旧粗糙的灰色布衣,这身衣物时刻提醒着他的囚徒身份。因他对紫苏的特殊反应,虞瑶特许他回到西偏殿原住处,既是一种看似宽待的监控,也暗含着她放长线钓大鱼的深意,多一些寻找兄长失踪线索的机会。
审食其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峻,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驱散的疲惫与挣扎。
“夫人?”他压低声音,目光迅速扫过室内,带着惯有的警惕,“出了何事?”他的声音平稳,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机会来了,食其!”吕雉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她的指尖因激动而冰凉,却又带着灼人的力量,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逼人的光芒,“他们走了!苑内守卫空虚了许多,这是天赐良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审食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个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就纷乱的心上。走?现在?他的第一反应并非狂喜,而是一种尖锐的、本能的抗拒。走了,紫苏怎么办?那个他刚刚确认、失散多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儿!
但他瞬间压下了眼底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疑与谨慎:“走了?夫人,消息确切吗?可知去了何处?因何而去?这…是否会是什么引蛇出洞之计?”他连发数问,语气沉着,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卫在面临重大决策时的合理反应,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关键。
吕雉急切地摇头,语气却异常肯定:“不会!项羽若有此心机,你我早已身首异处!他必然是因极紧要之事方才离去,且虞心苑此刻的空虚做不得假!食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的目光灼灼地望向他,那里面不仅有对自由的渴望,更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毫不犹豫回应的期待。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主仆。
审食其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吕雉的信任和急切像一把刀,而他却在暗中编织着拒绝的网。他不能走,他必须留下,为了紫苏。但他绝不能引起吕雉的怀疑,否则以她的性格和智慧,一旦深究,后果不堪设想。
他眉头紧锁,露出极度挣扎和权衡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重而充满“责任感”:“夫人,即便消息为真,此刻逃离,风险亦远超想象。苑内守卫虽减,但绝非无人。我们对苑外布防、沿途关卡此刻的情况一无所知,贸然行动,无异于盲人骑瞎马。”
他看向吕雉,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更重要的是,夫人,我们并非只有两人。刘太公尚在苑中!”他刻意加重了“刘太公”三个字,“你我若此刻独自离去,项王归来,雷霆震怒之下,太公他年迈体衰,如何自处?汉王将太公与您托付于我,审食其岂能做那不忠不义、弃老人于险境而不顾之徒?”
这番话,冠冕堂皇,充满了对刘邦的忠和对刘太公的义,完美地包裹了他真实的私心。他深知,提出带走行动迟缓的刘太公,这个方案本身成功的可能性就极低,近乎于自我毁灭。
吕雉怔住了。她没想到审食其会在这个关头提出刘太公。理智告诉她,审食其的担忧不无道理,甚至体现了他可贵的忠诚和远虑。但情感上,一股巨大的失望和焦躁瞬间攫住了她。机会稍纵即逝,怎能因一个垂暮老人而错失?
“食其!”她的语气带上了罕见的焦灼,“我岂不知太公重要?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项羽因急事离去,必不长久,等他回来,一切皆休!我们先行离开,保全自身,日后必有机会设法营救太公!若困守于此,等他归来,你我与太公,皆成俎上鱼肉!”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用自己的决心感染他:“食其,这是我唯一的生路,也是你唯一的生路!你曾说过,愿护我周全的!”最后一句,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情感波动。
审食其心中剧痛。吕雉的话像针一样刺中他。他确实发过誓,甚至愿意为她付出生命。在发现紫苏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她的任何命令。
可是现在…不行。
他脸上露出极其痛苦和矛盾的神色,仿佛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他后退半步,重重抱拳,声音沙哑却坚定:“夫人!食其并非畏死!正是为了对汉王、对夫人的忠义,才更不能行此险招,更不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和隐患!携太公同行,难度极大,几乎注定失败;弃太公而去,即便成功,我等亦将背负一世骂名,更可能彻底断送太公性命!夫人,三思啊!”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悲壮”:“不如暂缓!待我们摸清他们离去的原因、时长,以及苑外确切情况,再制定万全之策!哪怕…哪怕最后真的要行险一搏,也需做好更周全的准备,而非如此刻般仓促!” 他在尽力拖延,将“暂缓”和“等待”包装成“谨慎”和“周全”。
吕雉凝视着他,心中的疑虑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开始一点点弥漫开来。审食其的话,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甚至显得深思熟虑。
但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那份超乎寻常的“坚持”和“冷静”,与他平日对自己的几乎盲目的服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最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与她灼热期盼并不同步的的东西。那不是恐惧,不是犹豫,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羁绊?
是什么,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竟然能牵绊住他,甚至可能超过了对她的承诺和自身的安危?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对视着,一个目光灼热急切,一个表情沉重“坚定”。那“嗒…嗒…”的水滴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命运倒计时的钟声。
吕雉眼中的急切和期待,一点点冷却下来。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抓着审食其手臂的手。
她明白了。
无论审食其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他的选择,已经是“不走”。
或许是为了忠义,或许…是为了别的、她不知道的、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一种被隔阂、甚至被背叛的冰凉感,细细密密地爬上她的心头。她与他之间那超越主仆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信任,在这一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她不再看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着无尽的黑暗,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淡漠:
“既然如此,你的忠义,我已知晓。”
“人各有志,强求无益。”
“你回去吧。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她的背影挺直而孤绝,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彻底封存了起来。
审食其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计划得逞的暂时松懈,更有无尽的愧疚和一种失去重要之物的空虚茫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那背影一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
机会之窗,在吕雉身后缓缓关闭。
寂静重新笼罩了室内,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吕雉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未动。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惊涛骇浪。
审食其的转变,必定事出有因。而那原因,就藏在这座看似沉寂的虞心苑中。
她必须把它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