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县的日子。
在陈稳“深根固本”的铁腕推行与“天授之力”的无声催化下。
仿佛一架上了油的精密器械,高速且有序地运转着。
田里的麦苗一日绿过一日,工匠营的叮当声彻夜不息。
政事堂的公文处理得愈发迅捷,校场上的新兵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茫然与笨拙。
有了几分军人的硬朗轮廓。
然而,这片欣欣向荣之地。
终究不是隔绝于世的桃源。
来自外部,尤其是来自权力中心汴梁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这里。
带着料峭的春寒。
这日午后。
陈稳正在行辕内与张诚、王茹商议进一步优化流民安置与户籍管理的细则。
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启禀使君,汴梁有天使至,已至城外十里亭!”
来了。
陈稳与张诚、王茹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摆香案,开中门,随我出迎。”
陈稳放下手中的文书,神色平静地起身。
该有的礼数,一丝也不能少。
洛川县城南门洞开。
陈稳一身常服,并未着甲,带领着麾下文武僚属,肃立于道旁。
不多时,便见一队人马迤逦而来。
为首者,是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绯色官袍的内侍,手持节杖,神色倨傲。
其后跟着数十名禁军护卫,甲胄鲜明,与靖安军土黄色的军服形成鲜明对比。
透着一股来自中央的骄矜之气。
“澶州防御使、靖安军使陈文仲,恭迎天使!”
陈稳上前一步,依礼躬身。
那内侍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打量了陈稳一番。
目光在其年轻的面庞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翻身下马。
尖着嗓子道。
“陈防御使不必多礼。咱家奉陛下之命,特来宣旨。”
“臣,陈文仲接旨。”陈稳率众跪下。
内侍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明黄绸缎,朗声宣读起来。
前面的内容,无非是官样文章,盛赞陛下圣明,感念天地祖宗。
随后便是对高平之战有功将士的褒奖。
陈稳的名字自然位列前茅,将其救主、破敌之功又渲染了一番。
赐下一些金银绢帛的实物赏赐。
然而,到了后半段。
语调虽未变,言辞却悄然转向。
“……然,方今四海未靖,府库不丰,当以休养生息为要。”
“卿镇守边陲,责任重大,尤须恪尽职守,安抚地方。”
“勿要擅起边衅,亦不可劳民伤财,擅兴土木,以致地方疲敝,有负朕望……”
“……另,为充国库,以资国用,今岁河北诸州夏税,均需按旧例加征三成。”
“各州防御使、节度使需竭力催缴,不得有误。”
“卿所辖三县,新附之民甚众,更当体恤朝廷艰难,如数上缴……”
“……望卿深体朕心,好自为之,钦此。”
“臣,领旨谢恩。”
陈稳叩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身后的张诚、王茹等人,也都低着头,面色各异。
内侍将圣旨合拢,递到陈稳手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陈防御使,年少有为,陛下可是寄予厚望啊。”
“这休养生息、如数上缴赋税,可都是陛下的殷殷叮嘱,切莫辜负了。”
陈稳双手接过圣旨,起身,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为难。
“天使一路辛苦,请入城歇息。陛下教诲,文仲谨记于心。”
“只是这三县之地,初定未久,流民遍地,百废待兴,这加征赋税……”
“唉,文仲定当竭力筹措,不负皇恩。”
那内侍对陈稳的“为难”似乎颇为满意,嗯了一声。
在陈稳的亲自引领下,入城前往早已准备好的馆驿。
将天使一行安顿好,回到行辕政事堂,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
“砰!”
石墩第一个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满脸怒容。
“他娘的!这是什么狗屁圣旨!”
“使君刚刚打下这基业,流民还没安置妥当,就要加税?”
“还‘勿擅起边衅’、‘勿劳民伤财’?契丹狗贼打过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放个屁!”
“石将军,慎言!”
张诚眉头紧锁,低声喝止,但脸色也同样不好看。
“圣旨已下,非议无益。关键在于,我们该如何应对。”
王茹冷静地分析道。
“嘉奖是虚,后面的告诫和加税才是实。”
“朝廷这是既想安抚使君,又怕使君坐大,更想从我们这里抽血,去填补他们那空虚的府库。”
“‘勿擅起边衅’是束缚我们的手脚,‘加征赋税’是削弱我们的根基。”
陈稳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卷明黄的圣旨就放在他手边,显得格外刺眼。
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对朝廷心怀无限敬畏的底层小卒了。
高平之战,让他看清了太多东西。朝廷的虚弱,藩镇的跋扈?
以及……权力的本质。
这道圣旨,在他的解读中,含义再清楚不过:
第一,朝廷承认了他的功劳和地位,这是对他现有实力的无奈认可。
第二,朝廷对他,对澶州柴荣集团,充满了忌惮和猜疑。
这“勿擅起边衅”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警告。
警告他们不要借着高平之战的余威继续扩张势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朝廷要钱。
用加征的赋税,来试探他的忠诚度。
同时也确实想从他这块新崛起的“肥肉”上啃下一口,缓解自身的财政压力。
如果老老实实听从,加征赋税,必然导致三县民生刚刚起步就遭受重创。
流民可能再次失控,民心也会离散。
他“深根固本”的计划将受到严重打击。
但如果抗旨不尊……
那就是公然挑战朝廷权威,正好给了汴梁动刀的理由。
虽然如今朝廷未必敢轻易对兵锋正盛的澶州集团动手。
但这顶“骄横跋扈、目无君上”的帽子扣下来。
在政治上将极为被动,也会给其他藩镇攻击的口实。
这是一个阳谋。
用大义和规矩,来捆住你的手脚,剥削你的血肉。
“使君,我们……”
张诚看向陈稳,等待他的决断。
陈稳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下众人。
石墩的愤怒,张诚的忧虑,王茹的冷静,都尽收眼底。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的旨意,自然是要遵从的。”
众人一愣,连王茹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陈稳继续说道。
“天使面前,我等态度要恭顺,诉苦要真切,要让天使,让朝廷看到我们的‘难处’和‘忠诚’。”
他话锋一转。
“然而,三县初定,民生多艰,亦是事实。加征赋税,无异于杀鸡取卵。此事,需从长计议。”
“文若……”
他看向张诚。
“你亲自负责接待天使,务必让其‘宾至如归’,该打点的,不要吝啬。”
“同时,准备一份详细的文书,陈述我三县安置流民、恢复生产之艰难。”
“以及若强行加征可能引发的民变风险,言辞要恳切,数据要详实。”
“属下明白。”
张诚立刻领会,这是要明修栈道。
“清瑜……”他又看向王茹。
“加紧对各级吏员的监察,尤其是钱粮方面,非常时期,绝不允许出现任何贪墨克扣,内部必须先稳住。”
“是。”王茹郑重点头。
“石墩!”
陈稳最后看向依旧气哼哼的石墩。
“约束好军队,尤其是新兵,不得与汴梁来的禁军发生任何冲突。他们若挑衅,忍一时之气。”
“……诺!”
石墩瓮声瓮气地应下。
安排完这些,陈稳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洛川城逐渐亮起的灯火。
“至于赋税……”
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
“朝廷要的是钱粮,我们要的是时间和根基。”
“告诉下面,春耕夏耘,一切照旧,甚至要更加用心。”
“只有地里的产出多了,工匠营的器物精了,市面上的商贸活了,我们手里,才能有更多的筹码。”
“表面上,我们要做那个忠于王事、却又困顿艰难的忠臣。”
“暗地里,我们发展的脚步,一步也不能停!”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
“不仅要应对,我们还要借此机会,让这三县之地,变得更富,更强!”
张诚、王茹等人精神一振,齐声应道:“谨遵使君之令!”
汴梁的风已经吹来,带着寒意与试探。
但这股风,能否吹动陈稳在这三县之地深深扎下的根基,还未可知。
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的博弈,已然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