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梧桐叶片片凋零，在上海的街道上铺陈出一地斑驳的金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已失去了夏日的炽烈，只余下几分薄凉的暖意。这座城市的节奏，在改革开放的浪潮推涌下，正悄然加快，但浮华喧嚣之下，那些幽深的里弄、陈旧的办公楼、以及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依旧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着，暗流汹涌。
浦江贸易公司的办公室里，气氛看似与往常无异。算盘的噼啪声、翻阅文件的沙沙声、以及李卫东偶尔粗声大气的电话交谈声，交织成一片忙碌的景象。生意走上了正轨，那批紧俏的工业零部件带来了持续的现金流和声誉，公司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焕发新生的干劲。
但在这片蓬勃的表象之下，一场无声的、目标明确的猎杀，已经悄然展开。猎人是肖霄，而猎物，只有一个——陈国平。
肖霄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平静如水，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一份客户资料上。然而，若有人能近距离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对于商业利润的热切，只有一种冰冷的、分析解剖般的锐利光芒。他看的不是合作前景，而是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与“沪东商贸”或陈国平个人关系的蛛丝马迹。
dNA鉴定报告那＞99.99%的结论，像一枚最精准的指南针，彻底校准了他的人生航向。所有的迷茫、犹豫、甚至之前商业竞争中的些许被动，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冷静的、近乎可怕的专注。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他胸腔里燃烧得更加炽烈，只是这火焰被一层厚厚的冰壳紧紧包裹，转化为一种不动声色却致命的力量。
他知道，对付陈国平这样盘根错节、手握权柄又行事卑劣的角色，单纯的愤怒和正面冲突是愚蠢的。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的是证据，是能一击毙命、将其彻底钉死的铁证。他要剥去对方道貌岸然的外衣，将其最丑陋的罪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绝非易事。陈国平狡猾如狐，警惕性极高，且身处位置特殊，关系网复杂。收集他的罪证，如同在雷区中穿行，稍有不慎，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招致毁灭性的报复。
肖霄没有急于行动。他像最老练的猎手，首先需要的是耐心和情报。第一步，是梳理和复盘。
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面前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他开始凭借记忆，尽可能详细地罗列所有与陈国平相关的信息碎片：
· 时间线： 从他回上海后第一次听说陈国平这个名字开始，到陈国平如何出现在苏晨身边，如何利用苏母生病的机会趁虚而入，如何在商业上对自己进行打压（抢客户、散播谣言、税务刁难、地痞骚扰……），每一件事，尽可能精确到大致时间、地点、涉及人物。
· 人物关系网： 陈国明面上的职务、权力范围；他的家庭背景（如果可能打听到）；他的主要社会关系，包括上级、平级同事、下属（比如那个孙副经理）；他的商业伙伴（尤其是“沪东商贸”的实际控制者以及那些与他有利益往来的企业老板）；甚至包括他可能的情妇（李红梅暗示过一些）……所有与他有交集的人，都成为网络上的一个节点。
· 可疑事件与线索： 匿名缴费被陈国平察觉并警告苏晨；李红梅提供的那些真伪难辨的“情报”；沪东商贸在竞争中的那些异常手段（低于成本价抢标、总能拿到内部消息等）；以及任何道听途说的、关于陈国平以权谋私、收受好处的传闻，哪怕再细微，也被他记录下来。
这个过程枯燥而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记忆力。肖霄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试图从混乱的线索中理出可能的脉络。白纸上逐渐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箭头和问号，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心点便是“陈国平”三个字。
第二步，他需要借助外力，建立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深知单打独斗难以成事。
他首先找到了周老板。在一个茶香袅袅的午后，他将自己整理出的初步脉络和决心，坦诚地告诉了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
周老板听完，久久不语，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良久，他叹了口气，目光锐利地看向肖霄：“孩子，这条路，可是九死一生。陈国平不是一般的对手，他背后可能牵扯着很多人。你确定要走到这一步？或许，带着苏晨和晓梦离开上海，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是更稳妥的选择？”
肖霄缓缓摇头，眼神坚定如铁：“周叔，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毁了苏晨最好的年华，差点夺走我的女儿，处心积虑要致我们于死地。这笔债，必须清算。否则，我肖霄枉为人父，枉为人夫。而且，就算我们走了，他这种人还会去害别人。于公于私，我都不能退。”
周老板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意志，知道再劝无用。他沉吟片刻，道：“好吧。既然你决心已定，我这把老骨头，就再陪你疯一次。官面上的一些老关系，我可以用喝茶聊天的名义，去探探口风，听听风声，但指望他们直接出手对付陈国平，很难。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会轻易得罪一个实权人物。”
“我明白。”肖霄点头，“不需要他们直接出手。只需要一些模糊的信息，比如，陈国平在系统内的风评如何？有哪些人和他走得特别近或者有明显矛盾？最近上面有没有什么审计或者纪检的风声？这些就足够了。”
“这个应该可以。”周老板点点头，“我会留意。”
更重要的是市井层面的信息。肖霄找到了王大锤。
在一家嘈杂喧闹、烟气缭绕的澡堂子里，两个男人泡在温热的水池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面容，也提供了最好的隔音屏障。肖霄没有说太多细节，只是告诉王大锤，自己和陈国平结下了死梁子，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现在需要收集对方的一切黑料。
王大锤一听，眼睛就瞪圆了，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水面，溅起老高水花：“妈的！老子早就看那姓陈的王八蛋不顺眼了！阴恻恻的，不是个好鸟！霄哥，你说怎么干？弟兄们别的没有，就是有膀子力气，还有几张到处能打听消息的嘴！”
肖霄压低声音：“大锤，这次不是打打杀杀。我要的是证据，是他以权谋私、贪污受贿、打击报复的证据。你手下兄弟多，三教九流都有接触。我要你帮我办几件事。”
“第一，找几个绝对可靠、嘴巴严实、机灵点的生面孔兄弟，轮流悄悄盯着陈国平。不要跟太近，只要记录他每天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特别是下班后的行踪。记住，安全第一，宁可跟丢，也绝不能暴露。”
“第二，沪东商贸那边，看看能不能通过送货的、打扫卫生的、或者他们公司里不得志的小职员，打听内部消息，比如账目有没有问题，陈国平有没有从里面拿好处，怎么拿的。”
“第三，散布一些消息出去，就说……有上面的人正在暗中调查陈国平的经济问题，风声很紧。说得模糊一点，越神秘越好。打草惊蛇，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自乱阵脚。”
王大锤听得一脸兴奋，摩拳擦掌：“放心吧霄哥！玩阴的……不是，玩这套路，咱们也在行！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狗日的陈国平，这次非把他卵蛋捏出来！”
“小心。”肖霄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手很狡猾，也很危险。告诉兄弟们，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酬劳方面，绝不会亏待大家。”
“瞧您说的！为您办事，谈什么钱！”王大锤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但肖霄知道，该给的钱一分不能少，这是规矩，也是保障。
情报网络悄然铺开。肖霄自己则负责最核心、也最危险的部分——从李红梅身上突破。
他主动约见了李红梅。地点选在了一家离双方工作和居住地都很远、人流复杂的咖啡馆。
李红梅依旧打扮得光鲜亮丽，但眉眼间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却逃不过肖霄如今锐利如刀的眼神。她看到肖霄，脸上习惯性地堆起娇媚的笑容，但笑容底下，多了几分谨慎和打量。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肖大老板居然主动约我喝咖啡？”她搅动着杯里的勺子，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
肖霄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红梅，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从东北黑土地到上海滩，也算知根知底。过去的事，孰是孰非，暂且不提。我今天找你，只为一件事——陈国平。”
李红梅搅动咖啡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他？他怎么了？你们生意上的事，我可不太清楚。”
“不清楚？”肖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住她的眼睛，“你上次送给我的‘礼物’，可是帮了我大忙。这份‘人情’，我记着。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种拐弯抹角的东西。我需要确凿的证据，能彻底扳倒他的证据。”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红梅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道：“我知道你在他身边，知道很多事情。我也知道，你和他……并非铁板一块。上次庆功宴，你看他的眼神，骗不了我。他对你，恐怕也只是利用居多，一旦没了价值，或者惹上麻烦，他会第一个把你推出去顶罪。我说得对吗？”
李红梅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她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想去摸烟，又强行忍住。肖霄的话，像一根尖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隐忧。陈国平的刻薄寡恩、利益至上，她早已领教。上次因为匿名缴费事件被质疑、被变相索要“活动经费”的羞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你……你想怎么样？”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想怎么样。”肖霄靠回椅背，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强的说服力，“我只是想自保，顺便……清理垃圾。我们目标一致，至少在这件事上，可以合作。你提供信息，我负责行动。事成之后，他再也无法威胁你，而你……”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抛出一个诱饵，“或许还能拿到一些他永远无法再找你麻烦的‘补偿’。”
威逼，利诱，加上精准的心理打击。肖霄冷静地运用着一切可能的手段。他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腔热血的知青，而是一个为了守护家庭不惜一切代价的战略家。
李红梅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背叛陈国平的风险极大，但继续依附于他，似乎也看不到更好的未来，甚至可能更糟……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她最终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肖霄。
“可以。”肖霄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但我时间不多。你想清楚，是继续和一个随时可能抛弃你的人绑在一起，还是选择一个至少讲道理、有底线、并且能给你实际保障的合作者。想通了，老办法联系我。”
他留下足够的空间和悬念，起身结账离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方信息开始零零星星、真伪混杂地汇聚到肖霄这里。
周老板那边反馈：陈国平在系统内风评确实不佳，能力平庸却升迁颇快，为人强势，吃独食，得罪过不少人。最近似乎格外关注审计方面的动静，有点反常。和他矛盾最深的是另一个科室的副科长，姓刘，据说曾被陈国平抢过功劳。
王大锤那边汇报：陈国平下班后应酬极多，常去几家高档饭店和一家位置隐蔽的私人俱乐部。接触的人三教九流，有不少是明显带着礼物求他办事的老板模样的人。沪东商贸内部暂时没打开缺口，但一个兄弟打听到，陈国平的一个远房表弟，就是那个孙副经理，最近赌运亨通，输赢很大。
这些信息琐碎而模糊，远不足以构成证据链，但肖霄耐心地将它们一一记录、分类、归档。他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从不放过任何一点看似无用的碎片，试图从中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他特别留意到那个与陈国平有矛盾的刘副科长，以及赌运亨通的孙副经理。这两个点，或许是可以尝试突破的方向。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松公司的发展。相反，他更加积极地拓展业务，巩固客户关系，甚至有意无意地开始接触一些原本与沪东商贸合作密切的企业，姿态强硬但出价合理。他要让陈国平感受到持续的压力，让其在焦头烂额中，更容易露出破绽。
这是一场无声的猎杀。猎手隐藏在暗处，极富耐心，一步步收紧包围圈。而猎物，或许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权力网络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肖霄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亮人心所有的角落。他摸了摸内袋里那把冰冷的抽屉钥匙，眼中寒光一闪。
收集证据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但他无所畏惧。
为了那声迟到的“爸爸”，为了那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为了那个本该完整却破碎多年的家。
这场战斗，他必须赢，也一定会赢。